张四知又是一阵颓然,是啊,自己现在参李信悖逆放言,又有谁会相信,但他现在來不及为此而沮丧,因为更让他震惊的是,这位屡战屡胜的武人,竟然对大明充满了悲观的情绪,慢着,他忽然想到了李信刚才所用的字眼,天下沦丧,剃发易服,这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沦丧的是汉家天下,衣冠不在,岂不是要重蹈蒙元覆辙,

    既然这场面对面的谈话注定无法让任何人相信,张四知索性也放开了,压低声音问道:“李将军是在暗示,大明天下不出十载而亡,而取大明江山的就是那关外的东虏吗,”

    张四知从未想过,如此大逆不道之言会从自己的口中说出來,而眼下却切切实实的出于自己之口说了出來,关外的满清东虏历來在大明君臣眼中,虽然亦是大患,可比起刘李张流贼,却只能是疥癣之疾,可在李信的口中这疥癣之疾,到头來却成了真正的心腹大患,

    李信眼皮都不眨一下,直视着张四知摇了摇头,张四知被李信矛盾的言行弄糊涂了,难不成取天下的是蒙古人,想到此处,他忽然笑了,指着李信道:

    “你这武夫莫要故作神秘,难不成你还有了半仙之体,可遥知身前身后五百年,”

    李信却反问了一句:“自打掌兵以來老可曾见李信一败,”张四知愣住了,的确此人用兵天分简直到了出神入化鬼神不及的程度,竟然在东虏京师走一圈都能打出个大捷來,这还不算自此子出道以來,所俘杀东虏亲贵,亦是辽东边乱十数年來前所未有过的,难不成他还真有鬼神庇护,虽然他崇尚儒家理学,敬鬼神而远之,却仍旧不难摆脱时人眼光之局限,

    不过李信却神秘一笑:“老不想知道究竟是谁灭了大明吗,”

    李信的话让张四知眼皮与心脏齐跳,他只觉得自己的心脏几乎已经不成承受如此剧烈的跳动,但他还是想说,想,如何不想,

    看着张四知求知欲极强的目光,李信叹了口气:“只可惜大明最后亡在了流贼李自成手中,”

    震撼就像大海潮水一般,一浪高过一浪,冲击着张四知的承受力,且不论李信所言是否能够成真,单单敢于说出这种话的人便不简单,他忽然重新打量了一番,就好像第一次认识李信一般,张四知暗道自己还是看轻了李信,此子或许成就不仅于此,至于往后他不敢再想下去,

    虽然大明朝历经二百余年,虽然已经千疮百孔,但谁都沒做好大明眼下就要亡国的准备,当然,张四知也不例外,所以大明不过十年而亡这话自李信口中说出之后,他既觉得这或许是天道使然,正如生老病死无人能抗拒一样,但同时亦震惊无比,

    如果大明朝亡于流贼李自成之手,往后自己的子子孙孙,就连,就连zǐ禁城里的大明天子的子子孙孙,不都要奉其为君,践身为臣为民了吗,这个想法,让他一时间难以接受,毕生的忠君教育告诉他,若果真如此,便是伦常丧尽,不忠不孝之人,必将遭后人唾弃,这等结局比罢了他的官,夺了他的生命还要可怖,难以接受,

    有那么一瞬间,张四知甚至在想,自己能否做那怀抱幼主投海殉节的陆秀夫,但紧接着他便醒悟过來,自己不是陆秀夫而zǐ禁城中那位天子,也不是襁褓中的孩子,

    “这如何可能,我大明兵强马壮,人才辈出,虽然天灾人祸不断,却断不会亡在那大字不识一个的流贼手中,”

    李信冷笑,第一次,他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大明有你们这些忠臣孝子,如何不能,”

    “你,”张四知本能的想否认,可话到嘴边,只能用右手徒然的指点着李信,却半句辩驳的话也吐不出口,

    “勾结晋商倒卖粮食与建奴,哪怕天下百姓已经吗沒有粮食果腹,构陷忠良,不惜以丧师失地为代价……”看着李信一桩桩一件件的数落出來,张四知便像一只斗败了的公鸡,终于低下了他那须发皆白而又骄傲高贵的头颅,

    “......贪官污吏遍天下,高居庙堂的明公们从來都只为一己私利而钻营,还有那东林党,所谓清流名士亦不过欺世盗名,党同伐异,又有几人真正在意过这大明的生死了,”

    “百官们心底里还是惦念着大明的,谁又想看到他亡了,”张四知苍白的辩解着,

    “不想看到大明亡了,内忧外患之际,圣上募款,诸位明公富可敌国者有之,谁又肯慷慨解囊,更别说毁家纾难了,”

    张四知明白,李信这是指月前那场沸沸扬扬的借款闹剧,最后以勋贵们的誓死抵制,皇帝不得已妥协而告终,

    “短视,一群短视的蠢货,也不想想,流贼进了城,纵然家资千万,最后又能保住几文钱,只怕连保住一条小命都是痴心妄想,”

    李信的情绪陡然激动起來,竟将一众亲贵大臣们都骂了进去,张四知眨了眨眼睛,眼前这燕赵汉子哪里还是个一二不识的武夫,分明就是心忧天下的名士,

    覆巢之下无完卵的道理谁都懂,可是谁都存了个侥幸的心理,最终导致了不撞南墙不回头,不到黄河心不死,一时间,张四知心乱如麻,可愁肠百转,最终又转到了对自身命运的担忧上,自己这些事是不经查的,况且也不用查,群臣那些雪片一般的参劾奏章,说的都有鼻子有眼,只要随便挑出來一些按图索骥,便能至他张四知于死地,

    “老可是悔不该当初,”

    直到李信劈头问了出來,他才猛然惊觉,悔不该当初,张四知无奈的笑了,他活了一辈子还不知道什么叫后悔,只是不甘心而已,

    却听李信自顾自道:“圣上是个念旧的人,如今老已如落水之犬,人人喊打,圣上之所以迟迟不表态,不是想做足了面子再动手,而是出于念旧啊,”

    李信将张四知比做落水之犬,让他皱起眉头极为不快,但人家话糙理不糙,而且似有提醒之意,张四知看着李信一时间竟有些糊涂了,他搞不懂这个年不过三十的武人心底里究竟打的什么主意,

    愣怔半晌之后,张四知忽然冲李信一揖到地,“老朽多谢李将军,”话毕,头也不回的出了茶摊席棚,

    “大将军,您是使了什么招数让这老东西低头鞠躬的,”

    李信瞪了牛蛋一眼,“净给我惹祸,刚才踢坏了茶摊老板的长凳,按市价十倍赔偿,再当众道歉,”

    牛蛋大感难为情,“百倍还钱也成,当众道歉就免了吧……”

    李信面孔一板,牛蛋只好认输,“好,道歉就道歉,”然后又大为疑惑的问道:“大将军还沒说,究竟使了什么招数,让那老家伙心甘情愿的低头服软,”

    李信却道:“他哪里是低头服软,这些读书人骨头不硬,脸皮却都硬的很,他不过是想通了一些简单至极的事情而已,”

    当天下午,张四知冠带袍服进宫求见皇帝,张四知的轿子还在进宫的路上,消息便已经在京师大街小巷扩散,大家都在等着看这老家伙的热闹,说实话,张四知掌权这几年,百官里十个倒有七个吃过他的苦头,眼见老家伙到了如今人人喊打的份上,自是纷纷拍手称快,恨不得再狠狠揣上几脚,让他永世不得翻身,

    可出人意料的是,皇帝居然接见了张四知,看热闹的百官们糊涂了,接下來不是应该上演避而不见的戏码吗,然后张四知跪在宫门外,哀乞求见,最好跪死在宫门外才好呢,

    大概一个时辰后,张四知出了东华门,上轿回家,这时,朝中有些人的心思便纷乱起來,实在揣测不明白皇帝究竟打的什么主意,难道要对老家伙既往不咎,或是要处置李信,

    一时间,百官们众说纷纭,本來明朗的形势好像在一夕之间又变得晦暗不明,

    “老爷,李尚书來访,”

    李侍问竟然连夜不顾避讳亲來求见,张四知哼了一声:“就说老夫已经睡下了,让他回去吧,”

    老管家犹豫了一下还是劝道:“老奴有句不中说的话,这些日子和老爷做对的人多了,李尚书若是肯回头,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您懂什么,见了他才是讨死,赶紧去回了他,一个墙头草老狐狸而已,从來只会锦上添花,指望他能雪中送炭,不如指望六月飘雪,”

    老管家不再分辨,转身出去,张四知长叹了一口气,

    次日小朝会,张四知梁冠袍带,在众目癸癸之下进了文华殿,百官们便好像见羊群见了狼一般,纷纷避让开,生怕触了霉头,岂料,张四知陈奏君前时却让所有人都大吃一惊,

    “圣上,臣年老体衰已不堪再用于国事,乞还乡告老,”

    百官们直以为自己耳朵出了毛病,听错了,张四知老财迷老官迷,怎么肯自请还乡,再说了,他说走就走,皇帝又岂能放过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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