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了南面城头,张铮便在那名报信的士兵及其班长的指点下,举起望远镜向远处尘头大起的地方仔细观察。此时,那支北来骑兵的大队人马距离古北口关南侧关城不过两里,而在大队之前有四五骑一马当先,距离南侧关城连一里都不到了,张铮透过望远镜已经可以看清跑在最前面的那名骑士的样貌。

    一看之下,张铮惊奇的发现跟在最前面的那名骑士不是别人,正是自己刚刚派去居庸关送信的那三名信使之一。在他的身后,则跟着另两名与他一同离开的信使、两天前被自己派去居庸关搬请救兵的数名信使中的一个,以及一名自己不认识的“飞龙军”军官打扮的人。见到了这几名手下,张铮终于能够断定这支正快马加鞭向关城驰来的骑兵应该是友非敌,很可能就是上一批派出的信使搬请来的援军。于是,他一边将望远镜交给一旁的翁钟观瞧,一边下令守卫南侧关城的手下赶快下城,准备听自己的命令打开城门,迎自己的战友进城——虽然跑在最前面的是自己派出去的信使,但在最终确认他们身后那名军官的身份之前,张铮却也不会轻易放他们进城。

    时间不大,那几骑跑在最前面的骑兵便来到了关城之下,并齐刷刷勒住了坐骑。当先一名骑士向城上的张铮行军礼道:“禀连长,小的出关不过五六里路便遇到了上次派去请求援军的一名信使,以及跟他一起回来的‘飞龙军’三团七营一连。”

    待他说完,不等张铮这边有所表示,那名跟在信使后面的军官便提马而出,向着城上的张铮行了一个军礼,然后从自己怀中取出一个信封,对着张铮说道:“张连长,卑职是‘飞龙军’三团七营一连副连长宋诚。这里是卑职的官凭以及八爷亲笔所写的增援命令,请张连长过目。”

    张铮闻言点点头,随即便命令手下从关城之上垂下一个竹筐,让那位关副连长将相关凭证放在里面,吊上城去。

    经过仔细查验,张铮确认这两份凭证都是真的,心中再无疑虑,当即命人打开城门,放自家的援军进关。

    将那位宋诚宋副连长接进关内,张铮顾不上与对方寒暄,一面引领着对方往北侧关城走,一面极其关切的询问着对方有关增援部队的情况。当他从对方口中得知此次派来增援古北口的援军除自居庸关赶来的三团七营和部分炮兵外,还有由三十五爷穆特尔亲自率领、从关外兼程数百里赶过来的骑兵团主力和“游骑兵营”后,一直悬着的那颗心总算是放到了肚子里,彻底放松了下来——尽管七营主力比作为先锋部队的一连落后了大约二十来里路,但七营一连此来携带了大量的武器弹药,足以解决“狼牙营”一连弹药缺乏的问题。以“飞龙军”近一个连的兵力坚守一到两个时辰,直到七营主力赶到还是没有任何问题的。

    此时宋诚也没有什么心思与张铮说客套话,他回答完张铮的问题,便马上要对方向城南方向打三发绿色信号弹,通知跟在自己后面的七营一连一切正常,让其马上入关。张铮闻言则立即下令手下军兵照做。时间不大,三发绿色信号弹便从古北口关南侧关城上腾空而起。

    虽然宋诚的心思都在接下来该如何打好抵达古北口关后的第一仗上,但当他随张铮来到北侧关城之上,看到城上城下的斑斑血迹,看到关外官道两边那些尚示来得及运走的契丹军尸体、看到伤痕累累的守关战友,饶是他曾经参加过保兴庄之战,却也依然有些触目惊心的感觉——毕竟保兴庄一战他是进攻方,绝大多数时间都是利用手中武器远距离杀伤敌人,没怎么经历过敌我双方近距离短兵相接甚至是白刃格斗的情形。

    此情此景令宋诚心中感慨不已,一方面感慨“狼牙营”一连这两日来的守关不易,另一方面也感慨苍天有眼,让自己在他们已经开始进行“最后准备”的时候及时赶到。否则,若是自己这边晚一步到达,虽说依然有把握重新夺回古北口关,但这些守关的战友只怕就再也没机会看到契丹人被赶出幽云十六州那一刻了。

    不过,感慨归感慨,如今大敌当前,在敌军新一轮攻势马上就要到来的时候,实在是没有时间让宋诚去过多的感慨、过多的设想,而是马上开始与张铮讨论双方合兵后该如何阻击敌军很快就要发起的新攻势。

    与此同时,在古北口关北边的官道上,千余名以骁勇善战而著称的渤海兵在一名千夫长的率领下,排成数列并不算齐整但错落有致的纵队,以小步慢跑的速度向着古北口关北侧关城逐渐接近。

    这种散乱的队形——按创造者的说法叫什么散兵线队形——也是由那位建议以车轮战术攻城的亲兵营副指挥提出来的,据说可以降低敌军火器给我军造成的伤亡。为了能够掌握这种新队列,他们这两千名渤海兵专门花了快一天的时间来练习,至于到底是不是像邹副指挥说的那么有效,就只有通过今天的实践来检验了。

    不过,不管这所谓的“散兵线”队形管不管用,至少那位邹副指挥有一件事是说对了,那就是守城敌军的火器是需要大量火药和弹丸来支撑的,而随着战事的持续,他们只有消耗没有补充,很快就会“坐吃山空”,最终不得不用他们那没有了火药和弹丸比烧火棍强不了多少火枪来和自己手中的大刀长矛来对决了。

    战事果然是按照邹副指挥的预想在发展,随着己方车轮战术的运用,关内守军火器使用的频率和持续的时间越来越短,许多时候都是依靠弓弩以及守城军兵的勇武来稳住城头形势。如此一来,自然是其自身的伤亡越来越大,而给自己这边造成的伤亡越来越小。

    眼见破关只在眼前,而自己这一军却如此好运的被抽上来执行这很可能是最后一次攻城行动、来立这幽云之战开战以来第一份大功劳,这支参与第二十四次攻城攻势的渤海精兵几乎个个都兴奋异常,恨不能马上跑到古北口关下,一鼓作气的拿下这座已经抵挡了自己两天两夜的关隘,杀进山前八州,为自己争一个功勋卓著、争一番荣华富贵。

    从距离关城五百步时渤海精兵开始小步慢跑、到距离二百步时就变成了大步快跑,这千余名渤海精兵在严格按照邹副指挥教授的方法行军的同时,也享受着邹副指挥“火器需要火药和弹丸支持”理论带来的好处——这一路上关城之上除了打过几次冷枪之外,再无其他阻击手段。

    就在进攻的千余渤海精兵正在盘算着自己的功勋、自己的富贵时,头顶上突然传来了近一天来已经很少再能听到的那种令人胆寒的“嘶、嘶”作响的破空声。还不等这些契丹精兵反应过来,巨大的爆炸声已经在他们的队列里轰然响起。

    十余发60或者80毫米迫击炮弹准确的落入渤海兵的队列之中,随着一团团黄黑相间的烟雾升起,渤海兵顿时被炸倒了不少。不过,这突如其来的炮击也令这拔渤海精兵验证了一件事,那就是邹副指挥所创造出的这种疏散队形确实能够减少己方遭受火炮攻击时的伤亡,至少不会一炮过来炸死炸伤十多个人。

    只是,伤亡固然是少了些,但突然变得密集的炮击还是令这队渤海精兵既迷惑又惊慌。迷惑的是按照邹副指挥所讲,对方应该已经没有可供使用的弹药——近一天来的战斗也证明邹副指挥所料不错——现在为什么会突然不要钱似的往自己头上扔炮弹。惊慌的是,如果邹副指挥判断失误,或者更严重的、对方已经有了援兵抵达,那么自己这抢功劳的举动就变成了愚蠢的自杀行为。

    不过,不管迷惑也好、惊慌也罢,这队渤海精兵却并没有因此而放慢前进的脚步。一方面他们都清楚守关敌军的火炮攻击可以及远,纵然自己现在转身向回跑,能不能有命跑到安全的地方都在两可之间。与其当个逃跑的懦弱鬼,还不如向前冲,当个勇往直前的悍勇鬼。另一方面,今日攻城是敌烈殿下亲自坐镇,自家大军阵前的那五百督战刀斧手可不是摆设,若然自己不战而退,少不得要做那刀下之鬼。再加上疏散队形使己方伤亡下降,以及一厢情愿的认为这次猛烈炮击只是敌军最后的垂死挣扎与回光返照。因此,就算心里再没底、再惶恐,这队渤海精兵依然冒着炮火冲向了关城。

    进攻关城的渤海精兵充满了迷惑与惊慌,在后面观战的耶律敌烈也同样感到不理解。远远的看着自家人马有如前一日一样陷入敌军火炮的攻击之中,听着那一声紧似一声的巨大轰响,耶律敌烈在失望之余,猛的转头看向一直跟在自己身侧的那位邹副指挥,一指远处的古北口关城,质问道:“邹副指挥,汝不是说敌军弹药已近耗光,再也不可能发动这般密集的火炮攻击了吗?可这又是怎么回事?”

    那位邹副指挥显然也对这突然的变故感到很意外,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不过,也就是略一愣怔的工夫,他便反应了过来,非常肯定的说道:“禀殿下,卑职此前所料不会有错,守关敌军的弹药,特别是火炮的弹药绝对在昨天午后到傍晚左右便已经所剩无已。至于今日何以又有了这许多弹药,唯一能够解释得通的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敌人的援兵已经到了。守军得到了援兵的补充,自然又可恢复此前炮火攻击的强度。”

    耶律敌烈闻言,第一个反应就是自己的这位亲兵营副指挥在推卸责任,将自己的判断失误诡辩为守关敌军来了援兵。正当耶律敌烈打算驳斥那位邹副指挥的荒谬言论时,从古北口关方向突然传来了一阵紧似一阵、一阵大似一阵的枪声。抬头望去,看到的则是自家攻城部队有如被割的麦子般成片成片倒下的情景。看到这些,耶律敌烈原本打算教训那位邹副指挥的话到了嘴边又被咽了回去。尽管耶律敌烈对火器知之不多,其有关火器的大部分知识均来自于自己的那位亲兵营副指挥,但火枪的声响越大、越密集,说明敌军火枪兵数量越多的道理他却是懂的。以耶律敌烈良好的耳力,完全能够听出来从古北口关方向传来的枪声远比此前两日进攻关城时要大得多、其密集程度也远超过了刚刚开始攻城时守关敌军火枪的射击密度。这也就是说,那位邹副指挥所说的都是真的,绝非为推卸自己的责任而找的借口,敌军真的来的援兵。

    按理说,既然光是进攻原有人马据守的古北口关,契丹军在花了整整两天时间后依然没有取得明显进展,那么现如今守关敌军得到了增援、加强了实力,再想凭借已经损失惨重契丹军拿下古北口关已然算得上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了。此时,耶律敌烈最佳的选择应该是收兵回营,再做打算。甚至如果考虑得更稳妥一些、谨慎一些的话,应该马上率军撤退,回返北安州甚至是上京府,可是一心想要借着此次幽云之战显露显露自己本领的耶律敌烈却是非常的不甘心。他不甘心原本已经就要到手的古北口关因为敌军这支突如其来的援兵而不得不放弃、他不甘心原本就要归属于他的幽云之战契丹军第一场胜利就这样从自己的手边溜掉。因此,他非但没有下令那队正在徒劳的进攻那座根本不可能攻下的古北口关的的渤海精兵撤退,反而命令原本待第一梯队撕开敌军防线后才会冲上去扩大突破口的第二队千余人的渤海精兵,以及更多数量的契丹精锐立即出动,协助第一梯队攻城。

    在失去理智情况下下达的命令自然不会有好的结果,尽管近两千渤海精兵个个悍不畏死,前仆后继的向着关城方向奋力冲杀,甚至有部分渤海兵已经冲到了关城之下,但面对巨大的、根本无法逾越的技术差距,他们的悍勇换来的只有惨重的伤亡。

    这种徒劳无功的进攻持续了一个多时辰,当耶律敌烈在众将的劝说下决定收兵回营,再做打算的时候,两千名渤海精兵已仅剩下不到五百人,而随后跟进的契丹兵的损失与渤海兵也不相上下。也就是说,只因耶律敌烈的一念之差,便令其麾下近三千精兵白白的牺牲在了这次毫无意义的进攻当中。

    自己的部下损失惨重,耶律敌烈自然也是心痛不已。特别是皇兄调拔给自己的两千渤海精兵几乎伤亡贻尽,更是令他后悔连连。只是,这世上是没有“后悔药”卖的,耶律敌烈如今只能自食其果,怨不得别人。

    随着收兵命令下达,契丹军开始后队变前队,转身向后走。然而,不等大军完成队列转换,在他们的北方便传来了一阵阵沉闷的炮击声。仔细辨别之后,大家不由得都倒吸了一口冷气,因为传来炮击声的方向正是自家大营所在的位置。

    “敌军袭营”,这是契丹军从上到下所有人头脑中冒出的第一个念头。紧接着,所有人便都因这个念头而紧张与惶恐起来——大营被袭,意味着敌人的援军已经绕到了自己的背后,意味着自家的粮草辎重很可能不保,意味着自己的后路很可能已经被敌军切断。此时,耶律敌烈再也顾不上去想那座令他耿耿于怀的古北口关,立即下令全军急速回撤,一定要抢在敌军攻破营寨之前赶回去,保住自己的根基之所。

    就在耶律敌烈及其手下一众将领呼喝咆哮,催促手下兵丁全速回撤的时候,一阵令人心悸的破空之声突然出现在了他们的头顶。不等耶律敌烈及一干契丹高级将领反应过来,四发75毫米野战炮弹和四发100毫米迫击炮弹便在他们左右轰然炸响,并且在随后的几分钟之内,又接连遭受了好几轮同样规模的炮火打击——刚刚赶到古北口关的“飞龙军”三团七营用最短的时间架起了带来的四门75mm野战炮和四门100mm迫击炮,并对着耶律敌烈帅旗所在的位置打出了一轮急促射。

    待到硝烟散尽,契丹军兵们愕然发现,原来帅旗所在的地方已经没有一个站着的人,或者说已经没有一个活人。包括耶律敌烈在内的所有出战的高级将领,以及耶律敌烈的亲兵营此时全部倒在了地上,看不出一丝还有人存活的迹象。主将身死、大营被袭,原本还有些战斗力的这支契丹军至此彻底崩溃,四散而逃。

    应历九年(显德六年)阴历四月十六午后,契丹军偏师三万余精锐全军溃散、不复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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