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赔偿这五千块钱,达不成调解的话,学校真的会开除你,而且,你还有可能被送到少年管教所住上一年半载的。”陈金抬起眼皮看了儿子一眼,语带责备地说道:“事情没你想得那么简单,你以为怎样?当时拿刀捅死冯江,是不是还得给你颁发荣誉证书和奖状啊?”

    陈自默沉着脸不说话,在他心里,确实觉得理当如此。

    坏人,就应该被彻底打倒。

    而好人,理应受到保护的。

    “这是我从你强叔那里借来的钱,明儿就送派出所去。”陈金从兜里掏出那一沓钱放在桌上,语重心长地说道:“自默,以后在外面说什么做什么,要三思而后行。一时冲动了就不管不顾,只考虑一时的痛快,那是不行的,早晚会在这方面吃大亏。”说到这里,发现儿子面色愈发低沉如水,陈金轻叹口气,露出慈祥的笑容,斟酌着用相对委婉的语气说道:“当然,你这件事本质上做得没错,我支持也赞赏你的勇气和行为,如果你没有在打垮了那个叫冯江的孩子之后,还迫使他当众下跪磕头道歉,那么,这件事即便派出所调解咱们赔了钱,我也会亲自登门找冯江的父亲冯魁生,把钱要回来。可是儿子啊,你做得出格了,你把冯江叫到一个没人的地方,打他骂他让他给你磕一百次头,都行,但你当众逼着冯江磕头道歉,自己确实很威风很霸气,很爽!但,影响很坏,学校是无法接受的。而且,你那是骑在了人家的脖子上拉屎,冯江被你打怕了能忍,不敢吱声,可他的爹妈能忍得了吗?儿子,你和冯江之间,没那么大的仇恨!”

    正值青春叛逆期,而且对父亲本就有着不满和恨意的陈自默,自然听不得父亲这般语重心长极具人生哲理和社会经验的教导。少不更事的他,只是倔强地认可事情本质上的对与错,以及个人的面子问题,所以,他可以因为苏莹莹的话而反省,但父亲的劝导,却让他心生出了愈发钻牛角尖儿的想法:“既然这件事从根本上,我就做对了,那么,再追究我的不是,说我过分,这不是自相矛盾吗?总不能,看着坏人犯错,班里又没同学站出来见义勇为,我也不管不顾不闻不问吧?事情既然做得对,为什么还要赔对方钱?”

    由此,陈自默听不进父亲的教导,岔开话题皱眉问道:“你借了强叔五千块,啥时候才能还上?”

    “慢慢还吧,唉,还能有什么办法?”陈金叹了口气。

    “这……可是……”陈自默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毕竟,涉及到了五千块钱,他真舍不得,也不甘心赔给冯江。可正如父亲刚才所说,把人打成了那样,又逼着冯江当众下跪,事情做得过了,就该赔钱。

    而且侯强已经做主在派出所把事情调解好了。

    再反悔的话,陈自默纵然只有十五岁,也知道是不对的,是伤人品和面子的。

    但,钱是从侯强那里借来的。

    以父亲目前每个月挣到的那点儿工资,需要多久才能还上?而且陈自默这些年跟着胡四,已经养成了再穷不沿街行乞,再难,尽量不借钱,借了钱也要尽快还给别人。

    饭后,陈自默神情落寞地回到卧室。

    心里堵得慌,让他烦躁不安。

    伸手从兜里摸出苏莹莹写的那张纸条,打开又看了几遍后,他钻进牛角尖里的心思,终于一点点走了出来,于是开始反省——父亲说,他和冯江之间,没有那么大的仇恨,非得当众逼着对方下跪磕头道歉;苏莹莹问他,你会成为下一个冯江吗?

    回过头来想想,这件事,确实做得过了。

    这些年,自己曾多次遭受过同学当众戏谑调侃和欺负,当时自己的心情极度痛苦、难堪。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固然痛快,可这样就真的好吗?

    天性善良的陈自默,意识到了自己在这件事情上,确实有些过分,但如果当时不让冯江下跪磕头道歉,他又会觉得无法完全发泄自己心头的怒火,以及长久以来对冯江这类坏学生的恨意。

    所以……

    冯江是咎由自取!

    毕竟年少,骤有强势,又怎会养成容人之量?

    俗话说杀鸡儆猴,陈自默走到窗前,望着外面星光璀璨的夜空,胸中郁积消散一空:“冯江啊冯江,你就是那只儆猴的鸡,我,也断然不会变成你那样的人。”

    晚上八点多钟,陈自默走进父亲的卧室,对躺在床上看书的父亲说道:“我答应了,那处老宅,卖给李志忠吧。”

    言罢,陈自默掉头就走。

    眼里忍不住流下了对干爷爷歉疚的泪水……不卖老宅,就做不到在最短时间内还了侯强的钱。

    这是目前唯一的办法。

    至于再迫使冯江把钱还回来的想法,可行,但不一定能成功。

    毕竟,钱不受冯江的掌控,而是在他的父母手里。

    看着陈自默抛下一句话后,转身就走的瘦削背影,消失在外厅门口,陈金忽而心生一丝懊悔的内疚。

    但随即,这份内疚就被他抛到了九霄云外。

    养不教父之过,耽搁了这么些年没能在家好好教育儿子,如今想要弥补的,不止是浅薄的溺爱,还应该有正确的教育,更深层次的爱。哪怕是被儿子恨,也不能让这棵小树,疯长——枝桠必须经常修理,他才会长成一棵参天的大树。

    第二天,陈金到乡派出所交了钱,就去了燕南市。

    下午,他早早回到村里,拿着五千块钱还给了侯强,并叮嘱侯强,这件事不要告诉陈自默,让这孩子心里有压力,才能更多的自我反省。

    陈金不知道,他给予儿子的这份压力,会被迅速转移。

    下午放学后,陈自默收拾好书包,看着刘宾、田志良一伙人走出了教室,背起书包迅速跟上,至实验室和操场相连的墙角处,他唤道:“刘宾,田志良,等等!”

    “啊?”

    刘宾和田志良一伙人全都站住,扭头神色间有些惶恐,却又强撑起冷静的模样,看着陈自默。

    “自默,你有啥事儿?”

    “我们今天上课没捣乱啊,你可别找茬!”

    ……

    陈自默冷笑着哼了一声,道:“别怕,我今儿不是找你们茬的,是想让你俩帮我一个忙。”

    “什么忙?”

    刘宾和田志良面露疑惑。

    “冯江在家养伤,这两天估计不会来上课了,又或者,他真的退学了?”陈自默慢条斯理,不急不缓地说道:“你俩,给冯江带个话,就说那天我打完他,双方长辈和校领导在派出所调解时,我在卫生院里输液,所以不知道怎么谈的。昨天我才听说,他爹妈要了我们家五千块钱,真他妈有点儿意思……”

    言罢,陈自默转身就走。

    刘宾和田志良愣住了——就把这话传给冯江听?

    什么意思?

    陈自默该不会是,还想让冯江把那笔钱,退回给他吧?狗日的,哪儿有这么办事的?

    这是要把冯江往死里欺负啊!

    在替冯江愤愤不平的同时,他们几个以往交情不错的坏学生,对陈自默的惧意,也更甚一层了。

    陈自默刚转身走出没几步,就看到不远处,身材高挑清秀美丽的苏莹莹,正站在一棵树下,神情淡然地往这边看着。注意到陈自默发现了她,苏莹莹面无表情地往车棚的方向走去。

    遭了!

    她一定是误会我,又在欺负刘宾和田志良一伙人了。

    今天上午第一节课时,他就认认真真地写了张纸条,向苏莹莹解释、道歉,并做出了保证。而苏莹莹对此,也仅仅只是简短地回复了两个字:“加油。”

    可现在呢?

    上午做保证,下午就犯了……

    陈自默忍住想要追过去解释的冲动,挠挠头寻思着,明天上课的时候,再给苏莹莹写纸条解释吧。

    来到男生停放自行车的车棚旁,王辉、杨强斌和几个同村的学生,还有一些邻村同路的学生,都在那儿等着陈自默了——现在,陈自默已经是滏渠乡中学公认的一号人物,这些男生们,都开始主动接近他,想和他做哥们儿。

    “哟,哥儿几个都等着了?走吧。”陈自默笑呵呵地开了自行车的锁,单腿潇洒地跨上去,一按车铃,脚上使劲一蹬,身体刻意晃悠出较大的幅度,往校门口行去。

    一众男生立刻蹬着自行车呼啦啦追了上去。

    这阵势,让当先一骑的陈自默,还真有那么点儿威风凛凛的架势了。

    学校大门外,一道窈窕靓丽,透着青春气息,却略显孤独的倩影,推着自行车缓缓往西走去。

    苏莹莹的家,在滏渠乡政府旁侧,是属于乡政府产业的一处独立院落,院子的西墙上开有一道圆门,和乡政府大院相通相连。再过一周,县一中的入学手续办妥后,苏莹莹就会离开这里。

    也许,是永远离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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