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陵止息。

    即便是琴艺高雅如陈如渔,也不敢随便下手弹奏广陵散,她时刻铭记师傅的训导,广陵散不历经世态炎凉,难以勾弦有如神韵,能弹出广陵散真正韵味的人,大多已经过了四十不惑的年龄。所以当面如冠玉的年轻男子说出要弹奏广陵散时,陈如渔的表情迟疑了一下。

    但她随即收敛了神情,静候陈仲卿的表演。陈如渔的爷爷曾是旧朝老臣乐府令,等到传承到她父亲时已经家道中落,再加上双亲早亡,陈如渔被迫不得已卖身到青楼,凭借祖辈传承的琴艺和一副姣好的皮囊,获得了胭脂榜点评中,李唐八昭风韵遗存。

    人不染风尘,风尘自染人。

    一个幼年时则颠沛流离,卖笑青楼的艺伎,尚不敢班门弄斧的卖弄琴艺,一个衣食无忧的富家子弟,又何来的勇气要弹一首广陵散?

    陈如渔好心多说了一句,“这位公子,广陵散难,难如上青天。奴家也不强人所难,你能弹几分神韵,就弹几分神韵。别太意气用事。”

    陈仲卿表现的非常平静,他微微颔首,说道,“姑娘的好意心领了,都说广陵散的大成境界,是一弦惊天上仙人。在下今天,就想请姑娘赐教一下。”

    一曲惊天人。

    好大的口气。

    陈如渔摇摇头,她觉得面前人夸下海口实在是太高了,或许眼前鲜衣怒马的富家公子能弹好一首广陵散,但绝对不可能弹出大国手的味道,她曾听过自己父亲在月光竹林下弹奏的广陵散,那是她一辈子都忘怀不了的杀意凛然。

    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或许胸中有些墨水,但绝对担当不了一胸襟山川锦绣的腹有诗书气自华。就如同游园诗会力压群芳的陈仲卿,即便能赢了三鼎甲又如何?

    她不承认,除非哪天陈仲卿的琴艺也能压过自己,她才会正眼的看待那个男人。

    丫鬟小玲在一旁嘟囔道,“也就装装样子谁不会,等下你弹不出来了,我看你怎么装下去。”

    李如烟到是着急,她想阻拦陈仲卿,但对方心意已决,也自知多说无益。突然一张宽厚温暖的手拍在他的肩膀上,李如烟回过头,看见自己老爹正站在身后,望着陈仲卿。

    “如烟。怎么了?”

    经历了望海潮的一文和游园诗会之后,李如烟对陈仲卿的态度已经发生了很大的转变,她忧声的说道,“爹爹,你想想办法吧,那女子是李唐八昭的陈如渔,仲卿公子不可能弹出广陵散的韵味。”

    李兰亭眉头一挑,饶有趣味的说道,“哦?仲卿要跟人比琴艺?还是胭脂榜的陈如渔?这倒是罕见的很。”

    李如烟望了他一眼,随即叹了一口气,“陈如渔的琴艺可是胭脂榜上公认的第一,仲卿公子再怎么厉害,也不可能是她的对手。”

    李兰亭倒没表现出什么慌乱的神情,对于他而言,陈仲卿就是一个复杂的谜团。当时以为望海潮是他的底蕴,但随即而来的三篇诗赋三鼎甲推翻了他的认知,现在盘坐凉亭的抚琴男子,又能给他带来怎样的惊喜?

    “你爹相信世侄。”

    李兰亭看着朝霞漫天的峰峦叠嶂,微笑着说道,“如烟,你看着吧。这个从汴梁而来的年轻男子,注定会让所有人大开眼界。”

    山风骤起,云烟似雾,往山亭吹来,陈仲卿包裹在浓雾之中,腾云驾雾,如同仙人。

    勾弦,起伏,气势骤变,弦音叠起。

    悬崖虬松上栖息的黄鹤突然拍打着翅膀,翩跹起舞,绕凉亭而飞。

    广陵散的慷慨激昂,能摄人心魄。它是一首杀伐果断的古琴曲,纷披灿烂,万钧雷霆,矛戈纵横,忧愤慷慨。闭上眼睛那一刻,陈仲卿想起前世大国手证道长生的师傅,养了十几年的六朝王气,压了十几年的飞扬跋扈,最终换来的不过是身败名裂的可笑结局。

    他恨吗?

    陈仲卿已经不再去想,勾心斗角也好,运筹掌握也罢,那些算计人心的日子早已远去,他唯一能记起的是幼时雪鸿泥爪,一手抓着糖葫芦,白发苍苍的师傅牵着另一只小手,走过京城的大街小巷。

    尽管记忆早已氤氲模糊。

    “师傅,仲卿这首广陵散,敬你。”

    左手一口气抹过七根弦,叠琴的气势一层叠一层,右手抬起指尖,轻轻屈指续续弹,琴音渐起。

    一股悲愤不屈的浩然之气从指尖油然而生,直冲云霄。

    一时之间,绕凉亭黄鹤被琴声里的悲情感染,悲鸣哀啼,声音凄然。

    似有仙乐,从天外而来。

    陈如渔脸色骤变,甚至被那突如其来的激昂琴音逼的后退了两步,精通琴律的她从第一个音符开始,便感受到自己和对方的差距。

    判若云泥。

    她不敢相信,面前的年轻人居然弹出了大国手才有的神韵,如同万丈惊雷,轰然落地。

    他的背后到底有怎样的秘密,才能弹出这样一首词的浩然和悲凉。

    陈如渔看着他,此时的眉间神色,动作和表情,都全然让她想起自己的父亲。

    李兰亭也面露惊讶,原本他以为陈仲卿的琴艺最多也抵得上一个高手的赞誉,现在看来这已经不是高手的水平,而是入了大乘之家。

    琴声传入佛阁,原本闭目诵经的住持停下了手中的动作,他踏出了门槛,远远而立,望向凉亭弹琴的男子,双目微阖,自言自语的说道,“千年之后重听此曲,如同聂政重现,嵇康再生。倒是让人想起一桩往事。十年前也曾有过一位陈姓的男子在此凉亭弹过广陵散,引来檐崖峭壁上攀息的黄鹤绕庭而飞,难得难得,怕是今日这后生,是唯一一个能弹出当时神韵的人了。”

    他闭上眼睛,如同老僧坐禅入定不动,缓缓说道,“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有几回闻。”

    音似大惊雷,一叠覆一叠,动人心弦,烟波浩渺的云海倒卷,似乎要将这积压的云层凿出一道万丈青云一线天的辽阔。

    陈如渔瞪大了眼睛,从远山悬崖上攀附的黄鹤拍打着翅膀,飘然而至,飞舞萦绕在凉亭四周围,随着琴声的起伏而翩跹起舞。

    黄鹤,梨花,古琴,都说广陵散的大境界是一弦惊天上仙人,而此情此景,弹琴之人更是似天上谪仙。

    大国士之风,浩瀚无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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