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波在微风下缓缓碎开,杨柳依依,深黄色的垂柳如麦穗般垂坠而下,在暖阳的渲染下不见末路的寂寥,反而温暖明艳,掠夺了所有的注目。

    一身锦绣华衣的邵言锦倚在树上,面容清润昳丽,玉山将崩、流风回雪的风姿依旧不减,但已经不见昔日风流洒脱的模样,原本盛满潋滟风情的桃花瞳一片幽深和冷凝,他自成世界,阻隔了背后的暖阳,整个人看起来阴郁而低沉。

    顾清漪也有话要问他,便对景秀三人说道,“你们三人且在此等候。”

    她走上抄手游廊,在临湖的栅栏边坐下,看向尾随而来的男人,轻声道,“你有什么需要问的?”

    邵言锦没有说话,视线凝固在她的小腹上。

    白色的斗篷因为坐下的缘故朝着两侧分开,此处没有桌椅方案的遮掩,顾清漪微微凸起的小腹毫无预兆地显露于人前,但凡有常识的人都不会觉得她是身体肥胖,而是另一个可能。

    顾清漪注意到他的目光,不动声色地扯了扯斗篷,勉强遮掩住痕迹,抬起头,看好对上邵言锦的眼神,那是什么样的眼神啊,恍然、嘲讽、痛苦……和悲凉。

    他似乎在笑,用着他最擅长的风流洒脱的姿势,开口问着,“为什么?”

    顾清漪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他。

    邵言锦又换了一个问法,“当时你让我娶你,其实已经怀了秦王的孩子,是也不是?”

    顾清漪看见他眼中的笃定,似乎对此知之甚详,不由皱了皱眉头,“确实如此。”

    “为什么?”他又问为什么,“为什么要我娶你。你找孩子父亲,岂不更好?”

    顾清漪沉默许久,想起情殇魂逝的表妹,想起她不为人知的暗恋,终于还是决定替表妹表明心迹,“因为我歆慕于你,想要嫁你为妻。”

    邵言锦眼底的幽深和冷凝骤然崩解,意外、惊喜和不解在黑眸中糅杂成复杂的情绪,他紧紧地盯着她,似乎要判断她话中真假,因为她的神态平静而从容,不见忐忑,不见娇羞,一点也不像怀春的少女。

    他强迫自己相信这个说辞,他至今都记得桃花庵那日,顾清漪在他怀里,哭着叫他娶她的模样,那样的脆弱和无助,那样的情深与坚定,一下子就撞击了他整个心房。

    她应该知道自己珠胎暗结,才会如此地惊慌失措。

    他闭着眼不去看她,用着缓慢的语调说着,“那日回府后,我便禀告爹娘要娶你,得知我愿意成婚,他们自是欢喜,立马就同意了婚事。我重返桃花庵告知你好消息,结果你不知所踪……再到后来,秦王突然登门,与我爹娘说,你怀了他的骨肉……”

    顾清漪脸色一变,邵言锦也睁开眼看她,继续说着未完的话,“我仍然执意娶你,爹娘大怒,把我关入祠堂,又迅速与承平公主府定下婚事。等我再得自由,一切都成定局。”

    他有了未婚妻,连顾清漪都被圣上赐婚,成了未来的秦王妃。

    顾清漪瞬间哽咽,邵言锦并未失约,这就意味着,若没有秦王从中作梗,表妹的魂魄也不会消失了。

    她日日夜夜都在愧疚,时时刻刻都在想念,她生而孤独,若能有表妹的魂魄作伴,纵然荆棘满路也全然无惧。只是这样的美梦在某一天突然消失,表妹再无痕迹,只剩下她,像个卑劣的小偷苟活于世,罪恶满身,负重前行。

    “顾清漪,你个不知廉耻的贱人!”

    一道火红的身影从角落中冲出来,面目狰狞而扭曲,眼底是毫不掩饰的恶意,邵言锦正深陷在情绪中不可自拔,一时没有没能拦住玉安郡主,一眨眼的功夫,就见她已经跑到顾清漪跟前,双手掐在她纤细雪白的脖颈上,手上青筋直冒,可见狰狞。

    “清漪!”

    邵言锦脸色大变,急忙跑去救人,然而有一道身影比他还快,仿佛一阵风般迅速刮过,下一刻,玉安郡主就被来人拎起丢入湖里,惊起一片涛浪。

    玉安郡主的尖叫和呼喊震耳欲聋,邵言锦却恍然未觉,只是死死地盯住突然出现的男人——他浑身气息冷如凝铁,英俊的五官一片阴沉,但还是小心翼翼地抱起木椅上蜷缩成一团的女人,察觉到窥探的视线,他转过头来,眼神如刀,是毫不掩饰杀意。

    “秦王。”

    他是什么时候来的,又听了多少?

    秦王抱着顾清漪与他擦肩而过,就在那一刻,即便在玉安郡主手下也没有挣扎的顾清漪忽而情绪激动,不停地挣扎着,“放开我!刽子手!你放开我!”

    秦王轻而易举地禁锢住她所有的挣扎,眼底再无半点温情。被束缚住手脚的顾清漪泪流满面,一字一句地喊着,“白穆云,我恨你!”

    他的脚步一顿,低头看她,忽而勾起一抹含着铁血凌厉的笑,声音冷若寒冰,“顾清漪,本王对你太仁慈。你放心,以后再也不会了。”

    顾清漪浑身的血液一点一点地冰冷凝固,脸色一片煞白。

    “秦王!”

    邵言锦挡在跟前,他的视线从顾清漪身上掠过,最后落在秦王脸上,“是我擅自找上秦王妃交谈,一切都与她无关。”

    秦王漆黑的眸底不带一丝情感,仿佛在看一个死人,“邵言锦,本王的容忍有限,再有下次,你会知道后果。”

    听到动静的端王妃等人匆匆赶来,看到这一幕顿时大吃一惊,“秦王,这是怎么了?”

    秦王把顾清漪扣进怀里,阻隔了若有若无的打量,冷声道,“王妃身体不适,本王送她回去。”

    气氛实在不对劲,端王妃不敢多问,连忙与那些贵女们让出道路,直到气势凌厉的秦王消失在假山之后,端王妃才抚着心口喘着粗气,“老天爷,这是怎么了?”

    噗通!

    忽而有人破水而出,竟是景秀抱着脸色发白的玉安郡主游上来,“王妃,郡主落水了。”

    “快!快传御医!”

    端王府一片兵荒马乱,顾清漪被秦王抱出端王府,原先的车夫已经不见踪影,只有与秦王形影不离的封鸣站在马车边,一见他们出来也不多问,待两人进去之后,便抽响马鞭,驱车离开端王府。

    顾清漪依旧被秦王禁锢在怀里,筋骨和肌肉仿佛要被捏碎一般,她渐渐觉得痛苦,皱着眉头说道,“放开我。”

    秦王无动于衷,顾清漪狠狠地咬住他的脖颈,直到嘴里有铁腥味蔓延,才听到男人一身低低的闷哼声,手中的禁锢终于放松,顾清漪立马离开他的怀抱,捧着痰盂吐得天昏地暗。

    口腔中蔓延着苦涩恶心的味道,顾清漪用茶水冲洗,才稍稍压下呕吐的欲望,秦王全程都安安稳稳地坐着,深沉如潭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寒光凌冽。

    顾清漪面无表情地爬上软塌,蜷缩在距离秦王最远的一角,恍惚地听着车轱辘转动的声响,眼神渐渐迷离,最后疲倦地睡了过去。

    她的身体那么瘦弱,蜷缩起来只是小小的一团,仿佛一只独自舔舐伤口的幼兽,拒绝着所有人的靠近,满身戒备,浑身尖刺。

    秦王收回视线,面色冷然。

    马车一停,顾清漪就惊醒过来,刚好捕捉到秦王离开的背影,她缓缓地爬下软塌,走出车厢,外边只剩下封鸣一人,正面无表情地朝她伸出手。

    顾清漪没有动,质问着他,“端王府的赏花帖,是秦王特意让徐嬷嬷递给我的,是也不是?”

    “是。”

    早有猜测的顾清漪并不觉得意外,只是讽刺地笑了笑,伸手搭在封鸣手上,就在她安全地下了马车时,一直孤言寡语的封鸣忽而开口,“周大夫说您郁结于心,不利养胎,建议王爷让你出府散心。”

    顾清漪脚步一顿,回头看他。

    “邵言锦呢,邵言锦是不是他安排的。”

    就像当初把她带去承平公主府,撞见两家定亲的那一幕一样,这一次,他又是以什么目的设下的局?

    封鸣依旧是一张面瘫脸,“王爷并不知勇毅候世子也在,他只是去接您回府用午膳。”

    “你是他亲卫,自然替他狡辩。”

    “属下从不说谎。”

    封鸣冲她欠了欠身,转身走入秦王府。顾清漪站在空荡荡的街上,仰头望着秦王府楠木黑底的鎏金牌匾,忽而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疲惫和倦意,她依靠在朱门口的石狮上,眼神空洞地盯着蹁跹的光圈,不知何去何从。

    门房几番张望,终于还是小心翼翼地走过来,触及她脖子上已经发紫的掐痕,顿时吓了一跳,慌张地喊道,“王妃娘娘,您怎么了?要不要传御医?”

    含冬和秋雁被丢在端王府,顾清漪没有使唤的奴婢,只好吩咐着门房,“我无事,无需惊动御医。劳烦你,把徐嬷嬷叫出来。”

    门房忙不迭地跑去喊人,一刻钟后,徐嬷嬷急匆匆地跑来,看到瘫靠在石狮上的顾清漪,顿时就红了眼,“王妃娘娘。”

    顾清漪伸出手,朝她一笑,“嬷嬷,我没有力气了,扶我回去吧。”

    徐嬷嬷急忙用袖子擦去脸上的泪水,小心翼翼地在她跟前蹲下,“姑娘,您上来吧,嬷嬷背您回去。”

    顾清漪趴在徐嬷嬷背上,忽而忆起儿时被父亲背着的情景,顿时泪如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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