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霉神不光撒撒霉运,给人添添麻烦,磕磕绊绊几道伤口而已。霉神之血,才是至极,非寻常小妖小怪能咽得下。”文判回她。

    若说瘟神之毒最狠厉,凡触之,万物凋零,那么,霉神之血则属阴诡,不会诱使毒发身亡,然饮血之辈……谁也说不准,何时休内腑脏是否恰巧如此倒霉,破了个洞,出了些血,损及功能,又或者,吞进腹中的神器,突然爆裂,碎如利刃,将腑脏绞成肉末——

    与霉神厮战,赌的,是谁霉运强大。

    海妖付恃神器术力,作威作福,天雷都不一定能劈死它,可它痛快咬在嘴中的那块肉,虽是霉神转世,但对付它,太足够了。

    左蛇头突然猛烈咬住右蛇颈,力道之大,即便距离有些远,仍能听见清脆的断骨声,右蛇头吃痛,张大口咆哮,梅海雁落入海中。

    福佑无心去管海妖双头的内哄,只想赶忙去救梅海雁,以手拨水,企图移动船舟,然而船舟一动也未动。

    “梅海雁,北海离镇人氏,力搏祸乱海妖,以其天人神血,灭海妖,享年二十。”文判声嗓悠远,仿若来自远方,拂过她耳际。

    梅海雁的一世命盘,区区几字,便已道尽。

    福佑呆住。

    她以为……他仍会有大好的后半人生,能成为谁的爹、谁的爷爷,直至发苍齿摇,或许在哪株老树下,凉风徐徐,仰躺摇椅间一场午憩,安详闭上双眼离世……

    殊不知,他这世,居然未能活过二十一。

    “你去也没用,他肉身已然断气,我是来拘他回冥城,再送返天界。”能劳文判亲自大驾,而非分派小鬼差来办,自是因为梅无尽身分不同——凶猛程度也不同——昔日,天女无瑕那类温婉仙人,找个小鬼差领回便行,霉神则不然。

    尤其,他此刻神识未清,凡魂飘缈,霉息缠身,小鬼差绝对抵挡不住。

    “待他回归神职,你自然能再见他,这并非分离,而是重聚,你该欢喜才是。”文判言毕,朝天际倾身一揖,淡淡恭敬:“武罗天尊。”

    武罗也到了,身影飞腾在半空,侬然面容肃穆,他右掌摊开,凝聚海面弥漫的那片血红,霉神之血,涓颗不漏,收入掌心神器,不容它染遍大海,波及无辜。

    这一日的光景,早在梅无尽入世前,已成定局,文判与武罗皆在等待它的到来,以及,结束。

    “你还要顺道收拘海妖魂魄吧?”武罗问向文判。

    “是。”文判轻颔。一连要带天人仙魂与海妖妖魂,自然不放心交给旁人来做,才放下许多正事,亲自跑这一趟。

    “再等等,霉神之血损及它脑部,已敌我不分,痛觉亦丧失,待它一口一口将自己吃光,我会取走它腹间神器,归还龙骸城。”这也是武罗此行任务。

    于是,谁也不将心思浪费在海妖身上,反正它等会儿自己忙完(?)  ,一切便结束了。

    福佑同样不管海妖的下场,耳里听的,亦非武罗与文判谈及霉神之血如何如何,而是阵阵海潮澎湃。

    她远远遥望海面间,载浮载沉的灰蓝衣袍。

    昨个儿,她才为那衣袍补了破洞,他好动,老是练剑耍刀劈腿时弄破了衣裤,拜他之赐,她这几年的缝补功夫,虽不达炉火纯青,也勉强端得上台面。

    她默默伸长手臂,想去抓住袍摆,可是距离好远,咫尺天涯。

    不能让他葬身海底,连个坟也没有……

    她探出船舟之外,半具身躯悬于边缘,努力伸手去勾,他飘离她越来越远,福佑双眼干涩,酸楚难耐,船舟浮沉时溅起的海水,落入眼眶,咸刺不已。

    一个海湖颤簸,她摔出船外,哗啦一声,直接落入海中,她想泅向他而去,身躯却好沉,将她往下拉扯——

    武罗壮臂探来,把人像萝卜般提出海面,轻松抛甩回小舟上。

    被抛回小舟的,还有梅海雁,武罗一手拎一个,同时解决。

    “肉身不是任何意义,神魂才是,不过你既难以割舍,便找个地方葬了他吧。”言毕,武罗腾向海妖处,由破碎肚中取走神器,海妖失却力量,伤痕累累的两颗脑袋,终于软下。

    文判掌心送出拘魂炼,缠绕海妖尸身上方,再收紧,拘魂炼中,多出一条小巧双头蛇的半透明魂体。

    此魂收入袖间,另一道拘魂炼,则少去缚绑这一步,牵引海中耀眼霞光浮上。

    梅无尽的仙魂,伫立海中央,素洁如莲,周身慈光熠熠,暖,却不刺眼,已不见此世梅海雁青涩模样,完全是福佑记忆之中的“师尊”。

    他轻闭双眼,衣袂飘飘,宛若熟睡,面容衔笑悠然,不染尘俗,一如众天人惯常的慈善,丝毫不因肉身遭海妖重伤,便神情痛苦。

    身魂相离,神识浑沌,他尚未清醒,随文判拘魂炼而动,缓缓挪近。

    “我带无尽天尊回冥城,待涤去凡障,自有天人领他重归。”文判一番话,算是交代,语罢,身影由小舟间消失。

    武罗则是未留只字,走得毫不啰嗦。

    海妖仅留的半截尸身,没入海底,海面恢复平静,徒剩湖波阵阵,辉映落日碎光,染上点点瑰面残红。

    福佑在小舟内,浑身湿寒发冷,抱紧武罗捡拾回来的他,泪,流不出,也知道不需要哭,他死了,她师尊就归来了……

    但心,无法控制……痛着。

    这个少年,她的一世夫君,逐渐冰凉,失去神魂,只剩一具骨血……

    一直到最后,他都还是为了护她周全,不惜跃入海中,与海妖搏斗。

    “海雁……”她喺头干哑,困难吐出这永远不会再回应她的名。

    她抚摸他的面颊,试图记牢他的模样,告诉自已,就算师尊回夹了,也不可以忘掉他,要车牢记着,一遍又一遍,轻轻抚摸。

    这一世的梅海雁,为偿霉神之罪而生,可在她心底,他,绝不仅仅是一具躯壳。

    他在人世种种经历、成长,她参与其中,涉入极深,无法挥挥衣袖走得决绝——他笑着说她腿短,笑着回眸等她,笑着直接横抱起她,笑着吻她,笑着撒娇要刷背,笑着喊爱妻,笑着说……爱她。

    那样的梅海雁,永永远远,不在了……

    福佑喉间发出刺痛呜咽,像只疼痛的小兽哀啼,破碎无助,将面容埋进他肩膀,止不住浑身颤意。

    失去他,痛楚,真真切切。

    第十四章  葬心(1)

    福佑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到岸上。

    浑浑噩噩间,环抱梅海雁的双臂,始终未曾松放。

    他冷得像冰,虽有伤却无可流,是武罗,将霉神之血收拾得干干净净……

    原来因海妖作乱,导致货船翻覆而落海的胖瘦汉子,虽短暂昏迷过去,但幸运保住一命,然货船损坏严重,他们无法自行回岸,又见福佑所乘小舟飘荡海面,于是奋力游来求助。

    然而,无论他们如何问话,福佑皆不答,眼神空茫,海水镶嵌的落日残金,倒在她水湿脸庞上,仿佛一脸泪光,她怀里那人,怎么看也明白,绝无生机了。

    得不到回应的胖瘦汉子俩,见天色渐暗,只能自作主张,划动船桨,先上岸再说。

    直到胖汉子伸手过来,要抱起梅海雁,她才惊醒,双眸防备瞠圆,护牢他,不放手,不让谁碰他。

    “我们平安回到岸边了,我替你把人抱下船,你总不能一直坐在船里不走吧?”胖汉子同她说道。费了半个时辰的工夫,他们终于由海中历劫归来。

    “还是你希望回蛟龙寨?不过夜色已晚,行舟不便,要开船也得等明早。”瘦汉子看她面容憔悴,知她深受丈夫死亡的打击,只敢轻着声嗓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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