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临,整个京城的灯火盏盏亮起。

    尹台用过晚饭,跟以前那般到书房看书和写字,一手颇有王羲之风韵的书法,隐隐彰显着他那一份淡泊心性。

    他出生于吉安府的一个小县城永新县,嘉靖十四年高中二甲进士,初选庶吉士,后授编修,只是很快被严家排挤到南京担任南京国子监祭酒。

    本以为他从此成为朝堂外的闲人,再也没有重返朝堂的机会。

    只是命运却跟他开了一个玩笑,到南京反倒是官运亨通,从南京祭酒到南京礼部尚书,而今更是当朝的礼部尚书。

    不过他的好运气似乎到了头,在担任礼部尚书这四个月的时间里,他的日子却很不如意,甚至生起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挫败感。

    虽然他将礼部衙门的事务打理得井井有条,并没有出现什么差错,但跟着深受圣眷的那些前任不同,却是想要见皇上一面都难。

    至于他所写的青词,水准确实很是一般,甚至皇上还直接给他递了一个“心”字。不管是指他不够用心,还是赞赏他是贵乎一心,但已然是达不到皇上对青词的要求。

    正是这个入秋时节,令到他心里生起了几分倦意,更是明显地感觉自己并不属于这里。别说是要入阁拜相了,恐怕想要一直呆在这个位置都很艰难。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尹台站在书桌前微微走神,仅是想要练练字,结果当他再回到神的时候,洁白的宣纸上已然是这么一行字了。

    看着这一行字,他又是无奈地轻叹一声,却是怀念起在南京栽花的闲散日子。

    管家从外面走进来,尹台听到动静便是淡淡地扭头望过去。

    “学生林若愚求见!”出来的管家还没有说话,外面的一个年轻声音已经传进来道。

    管家不敢将林晧然真当尹台的门生对待,且尹台早已经对此有所吩咐,亦是直接将造访的林晧然领到书房前。

    尹台听到是林晧然的声音,脸上亦是面露喜色地大声道:“若愚,请进来吧!”

    他跟林晧然是由广东乡试结下师生名分,算是林晧然的半个引路人。现今林晧然跟他平级,但论到前程已然是不及对方,而对方对他历来是恭敬有加。

    甚至他此次能够重回京城出任礼部尚书,亦是多得林晧然的相助。

    “学生此次不请自来,叨扰老师了!”林晧然从外面进来后,又是规规矩矩地对着尹台施予一礼道。

    尹台捋着胡须打量着林晧然,脸上带着微笑地道:“为师就一个闲人,谈不上叨扰!”

    京城官场的官员都是人精,如果他能够得到皇上的赏识,尹府定然是门庭若市。

    只是他这个礼部尚书明显没有什么好前途,加上他并不喜欢搞拉帮结派那一套,故而他这座府邸历来很清静,起码是不及林晧然忙碌。

    林晧然来到这里亦是耳听四路、眼看八方,却是看到桌上所写的字,便是微笑着说道:“说来亦是惭愧,弟子这段时间一直懒散,已经有些日子没有练字了!”

    “你的字很好,不多加练习确实可惜了!”尹台显得惋惜地摇头,但旋即又是苦笑地道:“不过话又说回来,咱们大明从来不缺书法大家。远的不说,严阁老的丹青之功便是一绝,咱们大明现在缺的还是一位能治世的贤臣!”

    这话中已然有话,他对林晧然的治世的才能一直很是认可,此刻已然是他对林晧然的一份期许。

    管家对林晧然这位户部尚书造访很是重视,则是第一时间送来了茶盏,且跟尹台说明林晧然刚刚带来了上好的普洱茶。

    林晧然受邀来到茶桌前坐下,捧着茶盏显得苦涩地道:“当今天下,很多人都说徐阶是贤相,有着他治世便足矣!”

    “呵呵……若愚,你此话是言不由衷啊!”尹台正想要喝茶,结果停下来微笑着揭穿道。

    不说他先前对朝堂的观察,现在他已经身处于朝堂足足四个月之久,他亦是清楚自己这个弟子是改革派,跟着保守派的代表徐阶有着不可调和的矛盾。

    纵观整个朝堂,若说谁最希望徐阶倒台的话,却不是他那位同年兼同乡当朝次辅吴山,反倒是这位一心想要推动“刁民册”和“征粮改银”的弟子。

    哪怕全天下都说徐阶是贤相,这位弟子定然亦是嗤之以鼻。

    不过徐阶这个人确实有些笼络人心的手段,但论到治国安邦和为民请命,却是没有什么利国利民的举措,自然远远谈不上贤相。

    林晧然倒没有过于掩饰自己对徐阶的反感,则是一本正经地说道:“老师,我的年纪终究还是年轻,本想跟老师学习‘让官’的品德。只是事涉政见之争,弟子怕这么一让的话,今后将再无机会矣!”

    刚刚他进来的时候,亦是看到书桌上那句“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如果说,整个大明谁对权力最淡泊,恐怕还得论这位甘愿主动“让官”的老师。

    在词臣的系统中,通常讲究的并不是个人才能,更多还是按资排辈。像他当初跟高拱,只有他这位礼部左侍郎才有机会接任礼部尚书,而没有礼部右侍郎高拱跳到他前面的道理。

    偏偏地,当年国子监司业出缺,他老师尹台主动将位置让给了排在他后面的赵贞吉,这一份“与世无争”的心性毕露无遗。

    “若愚今晚突然到此,怕不是真的给为师送茶叶的吧?”尹台知道这个不可调和的矛盾,亦是明白弟子确实不能退让,却是突然微笑着询问道。

    林晧然面对着询问,当即摆正了态度,亦是一五一十地将今天下午的事情说了出来。

    尹台听到竟然出了这种荒唐的事情,却是没有紧张自己的官位,而是脸色微微一寒,扭头朝着一旁的管家望过去。

    管家一直在旁边相伴,这时当即回应道:“林尚书,老家那边的一个家奴陈四确是跟人发生过争执,不过这都是好几年的事情,且实情并非柳氏所言!”

    “却不知何故?”林晧然悬着的心微微放下,当即认真地打听道。

    管家不仅是向林晧然解释,亦是朝着尹台认真地说道:“陈四跟着柳如月的丈夫赵东犯了口角,后来二人才动手,结果赵东抱肚七窍流血而亡!”

    “既然赵东七窍流血,那么便不可能是殴打致死,定然是他中了毒!你们接着如何处理?可曾报于官府?”林晧然的心里紧紧一松,又是进行追问道。

    尹台似乎回想起这件事情般,脸上多了一份释然。

    管家面对着林晧然的询问,却是苦涩地解释道:“赵东那边并没有报官,但他们一口咬定是我的家奴打死的人,向我们尹家索赔银子!当时老爷正值南京为官,老太爷亦是不想闹出事端,便是给赔了一些银子和田地了结此事!”

    林晧然听到事情的原委,对着尹台认真地分析道:“如此看来,是有人特意到老师的老家那边走访和调查,他们想要利用这个事情大做文章!”

    事情已然跟柳如月所陈述的不一样,那么必定是有人在幕后操作此事,却是想要通过这个事情来扳倒他的老师尹台。

    正所谓是口说无凭,而尹家赔钱又落得了口实,只要柳如月一口咬定事情是由尹台家奴陈四所为,那么尹台必定是要受到牵连。

    “若愚,此事确实不同寻常,你不要掺和此事,明日直接将人交给顺天府衙审理吧!”尹台亦是嗅到了阴谋的味道,则是当机立断地道。

    林晧然轻轻地摇了摇头,却是对着管家询问道:“家奴陈四可还在尹家?”

    “陈四虽然并没有打死人,但我们尹家并没有留他,已经将他打发回乡了!”管家对老家的情况很是了解,当即便是回应道。

    “尹管家,还得劳烦你让老家那边先控制住陈四!”林晧然吩咐了一句,扭头对着尹台又是说道:“老师,此事不易拖延,由顺天府着令地方官员开棺验尸如何?”

    出于对刑讯的了解,赵东究竟是被殴打致死,还是中毒而亡,这个事情很容易就能够检验出来。一旦有了这个尸检报告,所谓的杀人夺田便不攻自破。

    “林尚书果然是包公再世!”尹管家听着林晧然的提议,眼睛当即一亮地道。

    尹台原本是不愿意林晧然掺和出来,怕是林晧然亦是牵连其中,但看着这个弟子已经有了此等应对良策,亦是捋着胡须欣喜地点头道:“那便有劳若愚了!”

    “老师客气了,这都是学生应该做的!”林晧然显得谦虚地回应道。

    二人又聊了一会,林晧然却还有其他的安排,便是主动告辞离开。

    乘坐轿子回到林府,见到了早已经归来的吴秋雨,便是说了一会话,到书房叫来了孙吉祥和王稚登二人商议事情。

    孙吉祥和王稚登已经成为林晧然的谋士,前者擅于察人和度势,后者则是有计谋和胆魄。

    “东翁,此事怕是不会这么简单!”王稚登听完事情的原委,当即率先发声道。

    林晧然端起茶盏,不动声色地询问道:“怎么讲!”

    “如果真是他们那边的筹谋,怕是不会这般突然解释!”王稚登一直都是紧盯着徐阶那边,深知这位能够扳倒严嵩的人物定然不会用如此拙劣的手段,显得一本正经地表态观点地道。

    孙吉祥越发的有智慧,此刻亦是发表看法地道:“理是这个理,但咱们亦是不能过于解读,或者才是真正落入人家的圈套!”

    “王先先,此事由你来操办,你明日去会一会那个柳如月可好?”林晧然心知二人说得都有道理,便是望向王稚登询问道。

    王稚登回答得很是干脆,当即便是同意地道:“好!”

    在说完柳如月的事情后,三人又聊起了另一件事情,而王稚登压低声音地道:“抄严家的二百两有没有水分,怕是得成守节将银子押到京城才能知晓了。”

    京城的朝堂虽然表面很是平静,但底下早已经是暗波汹涌,却不知徐阶算计林晧然,林晧然未尝又不是在算计着徐阶呢?

    夜渐深,今晚的夜空没有星光,整个北京城漆黑一片,偶尔传来几声狗吠声。

    子夜时分,几个身材高大的黑衣人穿街过巷,避过了巡逻的五城兵马司的官兵,径直摸到了一间客栈,从后院翻墙进了里面。

    在掌柜的呼噜声中,他们慢慢地抽出了明晃晃的腰刀,朝着那边天字房甲房摸了上去,一个女子的尖叫声打破了夜的寂静。

    那个女子的声音戛然而止,房间弥漫出一股血腥味,只是这个声音亦是惊醒了这间城北客栈。

    斗转星移,天空露出了鱼肚白。

    北京城慢慢地苏醒过来,百姓看着院前或门前的水迹,这才知道一场秋雨在昨夜悄然而至,令到京城的气温骤然下降了不少。

    只是这时代的百姓都是勤劳而纯朴,亦是跟往常般开始了新一天的工作。

    世上并没有不透风的墙,特别事情的背后还有人煽风点火,消息很快就传遍了北京街的大街小巷,大家都知道当朝礼部尚书纵容家奴行凶杀人一事。

    林晧然如同往常般起床洗涮,只是在饭厅喝弱的时候,铁柱匆匆进来汇报道:“老爷,昨夜有人潜向客栈,柳如月遇刺了!”

    林晧然心里当即咯噔一声,则是沉声地询问道:“何人所为?”

    “据我们刚刚所掌握到的情报,昨晚邵芳那伙江湖人便在城北,很有可能就是他们所为!”铁柱显得老实地回应道。

    “邵芳?”

    林晧然听到这个熟悉的名字,眉头不由得微微地蹙了起来。

    他突然意识到这是一场蓄谋已久的阴谋,所针对的目标不仅是指向他的老师尹台,而且还试图将他亦是拉下水。

    柳如月前来状告尹台的家奴已然是传得沸沸扬扬,现在柳如月被杀,已然会被人视为是他选择杀人灭口了。

    这一招不仅会让他的老师尹台有口难辨,他恐怕亦是很难洗脱嫌疑,大家都会认为他为了包庇老师而杀人灭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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