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是三言两语,问的话语也都是平常之事,可太后的心底,却很知足。

    她真的许久不曾这样轻松愉快过了。

    这是她寻觅了十三年后,第一次见到自己的儿子啊,虽再不是那个记忆中的小小孩儿,可见到他长大成人,依旧安好,又怎么不令她心里感慨之余,心悦非常呢?

    她虽贵为一国太后,母仪天下,可有多少人能明白她的苦?

    身在这个富丽堂皇的宫中,拥有天下臣民都为之羡慕的富贵和权柄,可每日过的却是刀光剑影,尔虞我诈……

    她终究只是平凡之躯,有血有肉,亦是有情感之人。

    只是先帝逝去,时局凶险万分,她不得不站出来,不得不挑上一份重担,虽知这担子有千斤之重,却不得不在这绝望之中,向着黑暗守望。

    而如今,曙光露出来了。

    看着这个俊秀的少年郎,她知道自己的一切付出都是值得的,无数的毁誉,无所不在的暗箭,本不该由一个妇人所承担的担子,如今,一切都变得值得。

    她嫣然笑着,即便只是看着陈凯之眉宇之间掠过的憨态,竟都觉得是如此的使她心安。

    此时,她仿佛忘了十三年前,那个失去孩子的撕心裂肺的夜晚,那一幕,那过去的十三年里,宛如梦魇一般,时刻折磨和缠绕在她的身上,而如今,这一道曙光绽放,将一切都驱了个干净。

    “真是个好孩子啊。”

    新入天人榜的才子,竟得来了太后这么一句由衷的赞叹。

    陈凯之有点懵逼了,好孩子……特么的,多少年没有人叫自己好孩子了?

    太后的母性,却也是没来由的给了陈凯之一种心安的力量,令陈凯之本是稍稍紧张的心情也莫名的轻松下来,对答如流。

    倒是一旁的张敬有些急了,甚至额头上冒出了点点冷汗。

    这样下去,可如何是好?

    他没有想到,平时谨慎的太后娘娘,今日竟如此失态,这可是在许多大臣,甚至是赵王的跟前,可不能有半点的差错。

    他本是想趁此机为太后制造一个见到陈凯之的机会,以慰太后的思子之情,可他终究还是低估了一个女人多年后才能见到自己的孩子的动容之态了。

    现在,他有点后悔了,只要有一点令一些人稍有生疑,便是杀身之祸啊。

    他硬着头皮,忙咳嗽,笑吟吟地道:“娘娘,时候不早了。”

    太后只抿抿红唇,面带微笑道:“是啊,时候不早了,哀家已很久不曾如此畅谈了,陈卿家,你祖籍何处?”

    陈凯之正色道:“学生祖籍颍川。”

    太后柳眉一挑,这含烟的眸子一扫:“皇家也始于颍川,看来一千年前,说不准,你和皇家还是一家人。”

    这种话,陈凯之是不敢当真的,逗我呢,当初恩师可是说自己是野人,说不定是哪个蛮族被融合了,改了汉姓的,一看,呀,姓陈很牛叉嘛,于是就姓陈了。

    所以这种话,别人可以开玩笑,陈凯之却不能自鸣得意,他含蓄一笑道:“娘娘言笑。”

    太后也只莞尔,眼眸却一刻不曾离开陈凯之,心里有万般的不舍,可终究她还是留着些理智的,道:“时候不早,你且告退吧。”

    陈凯之颔首,便站了起来,行了礼,拜辞而出。

    从这文楼出来,陈凯之的心里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这太后娘娘,是多么高不可攀的人物,竟给自己一种无以伦比的亲切之感。

    他甚至觉得,自来到这个世界,即便是从恩师的身上,也难以体会这种感觉。

    想到这里,他不禁失笑,或许,这便是传说中的帝王之术吧。太后娘娘就是太后娘娘,她现在主政天下,笼络人心的把戏只怕早已如火纯青,套路太深了啊,差点连自己的内心都失守了。

    不过这种感觉,实在微妙,那种一颦一笑,都使自己透着温暖的感觉,实在是太值得回味了。

    邓健还是浑浑噩噩的样子,有宦官领着他们出宫,二人并肩而行,陈凯之不禁道:“师兄在想些什么?”

    “在……”邓健表情古怪地道:“在想,方才我谢了恩吗?”

    陈凯之笃定地道:“谢了,我亲耳听见的。”

    邓健还是觉得不对,可到底哪里不对,却又想不明白,至少来之前心中所想,与现实的差距太大了,原以为入宫来,谈的是那篇檄文,谁料……

    他在沮丧了片刻之后,又美滋滋起来:“不管如何,师兄已是翰林,是面见过君上的人了,从今日开始,师兄要开始写笔记,嗯,叫翰林记事可好?”

    陈凯之诧异地道:“笔记?”

    邓健一脸肃然地道:“写给子孙们看的,今后做了翰林,便有许多机会出入宫禁了,将来或可充实史料。”

    说得冠冕堂皇,陈凯之却分明感受到师兄浑身上下有一股外散的骚包气。

    好吧,也不戳破他,陈凯之便道:“师兄,笔记里,若是提及到了我,定要润色得好一些,用餐时的吃相定要掠过。”

    邓健凛然道:“你把师兄当什么人?师兄不记便罢,记了,就势必要秉笔直书。”

    陈凯之白他一眼,似乎觉得没有什么沟通必要了,便索性背着手不发一眼。

    千秋功过,后人评说去吧,何况自己也还没有功过供人评说的资格。

    可等师兄弟出了宫后,邓健又禁不住道:“师兄仔细想了想,宫中之事,或许是吸引人的一面,可你入了人榜,一定也有许多人有兴趣,这笔记之中,也少不得努力记记师弟。”

    此时已是正午,陈凯之脑海里,还回忆着方才太后和自己的对谈,倒是周遭的那些人,记忆却有些模糊了,乃至于是那位宗师,陈凯之亦是没太在意他的神色。等回过神,方回到了现实。

    沿着御道,陈凯之道:“师兄,我饿了。”

    邓健本还想聊聊他的笔记,被陈凯之这么打岔,倒是喜滋滋地道:“好说,好说,今儿是好日子,我们师兄弟二人,双喜临门,我去买一只鸡。”

    他今日很大方,果然在沿途买了一只鸡,却不敢让那眼睛几乎已是半瞎的门房老汉去收拾,亲自提了刀,杀鸡放血,在天井处拔了毛,口里哼着调子,足足小半时辰,将鸡闷熟了,一股肉香已在庭院中飘荡。

    陈凯之垂涎三尺,师兄弟二人到了饭厅,各举了筷子,陈凯之正要下筷,邓健却突的一伸手:“且慢,我先记一记,你且等,我去取笔墨。”

    说罢,一溜烟的便往卧房去了。

    陈凯之却是饿得受不了了,懒得管他,下了筷子便开始大快朵颐,等邓健喜滋滋地回来,才发现陈凯之的桌前满是骨架子。

    邓健龇牙咧嘴地道:“你,你……饕餮……”

    饕餮是上古神兽,以贪吃闻名。

    邓健气咻咻的也不吃,索性坐着,瞪眼看陈凯之,陈凯之也懒得管,吃在兴头上,张牙舞爪的举着筷子。

    邓健恨恨得将草稿取了,提笔道:“师兄可要骂你了。”

    陈凯之依旧不为所动,吃得不亦乐乎。

    骂吧,骂吧。

    反正不少一斤肉。

    见陈凯之还没有停止的迹象,邓健便气冲冲地下笔:“陈凯之者,吾师弟也,贪吃懒做,如饕餮之兽也,今吾杀鸡,稍许,已无鸡矣,呜呼,世间竟有此狼吞虎咽,贪吃成性之人,恩师误我。”

    陈凯之吃了大半,总算舒服了,愉快地见邓健还在奋笔疾书,便兴冲冲地道:“师兄,我瞧瞧,写了什么?”

    邓健将笔记一收,瞪他一眼:“不给你看。”

    说着,便慢条斯理地举了筷子,慢条斯理的开始吃起来。

    陈凯之诧异道:“师兄平日不是这样的。”

    邓健板着脸道:“吾现在已是翰林了,饮食起居,言行举止,该为表率。”

    陈凯之不禁咋舌,难道升官能提高修养?于是他忙又躲回房里读书,为未来好生努力去也。

    …………

    当夜幕降临,天穹上却是一片黯淡,不见星辰。

    只是这里的夜风很大,此时无星无月,太后却是伫立于此,夜风刮得她的金凤披肩猎猎作响。

    她的嘴角微微带着笑意,这笑意,仿佛连这无尽的黑暗,都为之融化,变得多了几分色彩。

    拢了拢云鬓,突的回眸,这眸中,若有千般风情,嘴唇微微一挑:“张敬。”

    “奴才在。”张敬佝偻着身,被这冷风吹得瑟瑟发抖。

    太后道:“让织衣局,重新做几套朝服。”

    “要什么样的?”

    太后嘴角微勾,任那被吹起的几捋乱发在绝美的容颜上狂舞,道:“哀家的儿子,是很了不起的才子呢,要显得文气一些,还有,得去寻一些书来送至寝殿,哀家需好生看看,从前哀家只读过女四书,凯之入榜的那篇文章,哀家虽知其意,有些地方,却读得不通。”

    “是。”

    说罢,太后抬起了眸子,悠远地凝视着远方,口里道:“凯之是住在正南方吗?”

    “是的,娘娘。”

    太后便将目光朝向正南,那儿,有万家灯火,自观星台俯瞰,宛如万点星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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