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刘梦远直直地盯着自己,一双眼眸带着明显的期许,陈凯之心里想笑,宗师这是没玩没了了。

    他想了一下,便道:“想要彻底杜绝一切铺张浪费,固然是不可能,可既然如此,朝廷的方向,理应是尽力去做,具体的方法,学生一介书生,哪里敢大放厥词?不过想来,朝廷若是顺着这个思路,未必没有解决的办法。”

    陈凯之这算是没有给出实质的回答,但是刘梦远却没有露出失望,反而颌首点头。

    陈凯之只是提供了一个思路,而不是高谈阔论,这是对的,因为其中要牵涉的东西,实在太多了。

    他深深地看了陈凯之一眼,才道:“你坐下吧,好生听课,不要总是神游了。”

    说到神游,他老脸顿然一红,似乎觉得自己也不太有资格如此教训陈凯之啊,因为……方才他也神游过了。

    他想了想,便道:“待会儿,下了学,你留堂,老夫要检查你的功课。”

    呃……

    说了这么多,看样子,你倒还算满意的,可最后竟还是要留堂啊。

    陈凯之其实也明白,方才让自己留堂,属于惩罚,可现在让自己留堂,多半是很多老师都改不了的臭毛病,喜欢给人加菜补课了。

    陈凯之颌首点点头,便继续耐心听讲起来。

    待下了学,诸生们一哄而散,陈凯之却坐在原地。

    而刘梦远依旧跪坐着,等人走干净了,方才抬眸起来,看向陈凯之道:“你坐近来。”

    陈凯之起身,到了距离刘梦远更近的位置跪坐下。

    刘梦远目光古怪地看了他一眼,接着道:“凯之,你现在一定还在责怪老夫吧。”

    陈凯之摇摇头:“不敢。”

    “口是心非!”刘梦远冷哼一声:“你一定是见老夫的文章,可谓是大义凛然,浩然正气跃然纸上,可实际上呢,遇到了事,老夫却瞻前顾后,顾虑重重,因为害怕别人的非议,而令你差一点连学都入不了,是吗?”

    陈凯之索性就沉默了,因为这确实是他的心思,他的确很鄙视这样的行为。

    “哎。”刘梦远道重重一叹。

    沉默就是默认了,刘梦远倒没有生气,而是道:“是啊,写文章的时候,更甚是老夫年轻的时候,又何尝不对这样的行径瞧不起呢?遇事就想明哲保身,可所谓明哲保身,其实无非就是懦弱而已。老夫许多年前,也讨厌如此,可是当真遇到了这样的情况,最终却是失去了勇气,其实每一个都以圣人标榜自己,可当真遇到这些,这原是标榜的圣人,就一下子落于凡尘,浑身上下的丑恶,便都暴露无遗了。老夫……没有免俗。”

    他自嘲地笑了笑,才又道:“你或许以为这是老夫在为自己辩解,不,这不是辩解,只是……老夫也只不过是一介凡夫俗子罢了,心里想做圣人,可实际上,却遥不可及而已。

    说着他便有些惭愧地低下头,顿了顿,咽了咽口水,满是歉意地朝琛凯之说道。

    “上次的事,是老夫的错,老夫认了,既如此,老夫也不再为自己辩解。既然你还是做了老夫的学生,现在唯一能做的,权当弥补吧,自此之后,每日下学,你迟一个时辰回家。老夫给你讲解时文,你方才的回答,令人赞叹,可是……你以为时文只需有一个振聋发聩的道理就可以吗?不,时文有起,有承,也需收尾,这里头,处处都是真功夫,绝不是靠小聪明可以做到的,今日老夫所讲的,其实还是太粗浅,你先写一篇时文给老夫看看,老夫给你讲解。”

    呃……这是弥补吗?

    每日晚一个时辰回家?可他怎么听着,像是在惩罚呢?

    不过陈凯之还是能体会到刘梦远的心思,他惭愧了,除此之外,他确实有爱才之心吧。

    既然如此,陈凯之也不客气了,这毕竟是一个机会,一个弥足珍贵的机会,想要金榜题名,时文是重中之重,而这时文,陈凯之没有上一世的经验,因为这种文章的格式,和上一世的文章全然不同,他必须得学,不但如此,还需刻苦的学,要学得比所有人好。

    他点了点头,取了笔墨,便皱着眉,开始绞尽脑汁地书写起来。

    足足用了一个时辰,才堪堪写出了一篇文章。

    就这……还是靠白日刘梦远的一些讲解,方才勉强作出来的。

    刘梦远看了看,微微皱眉,显然知道陈凯之第一次涉猎时文,倒也没有责怪,而是从头开始,细细讲解起来。

    哪里有纰漏,哪里格式不对,哪个地方起承有瑕疵,他不厌其烦地讲解着。

    不知不觉,天色已黑了,他起身,点了烛火,摇曳的烛光之下,是他带着啰嗦的讲解,也有陈凯之全神贯注时,那眼里映射的烛火。

    原以为只是一个时辰的事,谁料这第一日,竟是三个时辰,等到陈凯之消化得差不多了,如大梦初醒一般回过神,才发现这课堂之外,已是伸手不见五指。

    刘梦远这才站起来,叹道:“这么晚了?”

    陈凯之朝他行了个礼:“是学生愚钝。”

    “已经学是很快了。”这一句,倒不是刘梦远的违心之言,而是大实话。

    同样的内容,若是给别人讲解,莫说几个时辰,便是几日,怕也未必能完全了解。

    刘梦远道:“去吧,明日继续。”

    “是。”

    陈凯之收拾了笔墨,又朝他一揖,方才告辞而去。

    出了学宫,却见外头有人提着灯笼,在这夜色下等候。

    即便不是冬日,可在这清爽的春分,这洛阳的夜晚依旧有些冷。

    只见那提着灯笼之人,在这乌黑的天穹下,来回渡步,口里呵着白气,还忍不住地跺着脚。

    一见陈凯之出来,那灯笼便提起,朝陈凯之方向努力照来。

    陈凯之便见到了邓健师兄的脸,红扑扑的,似乎是被冷风吹僵了。

    邓健见是陈凯之出来,先是松了口气,而后不由道:“吓死师兄了,见你总不回来,还以为出了什么事,跑来打听,才知道你还没下学,我想着既然来了,那么索性就在这里等等你,哎,你犯了什么事,竟让先生留堂至今?算了,先回去再说,回去再好好教训你。”

    陈凯之道:“师兄,你听我解释。”

    解释似乎是多余的,其实陈凯之也不想解释,这一次不想解释的理由倒是简单,因为没有解释的必要。

    而此时,在天人阁里。

    在这沉闷的巨大高塔阁楼之中,宛如隐士一般的靖王殿下正架着梯子,寻找着一本秦汉时期的书册,不,简单来说,是简牍,他在堆满了灰尘的书架里,翻阅着一卷卷的竹简,显得颇为狼狈。

    铛铛铛……

    天人阁里的钟声响起,陈义兴方才恍然。

    这钟声,是送书的讯号。

    天人阁的藏书,绝不是想藏就藏的,里头的每一本书,都是千挑万选而来,所谓天人阁,其实隐含的便是天地人,每一部书,都要加以区分,进行珍藏,而在这天人阁里,则有数十个老学士在此隐居,对新送来的书进行品鉴,而后再逐一进行收藏。

    其实这天人阁许多年,送来的书多是寥寥,一方面是新近的书,实在没有送入的价值,即便是一篇好文章,可能在地方上能得到一时的赞叹,可在这学宫,也未必能入这些先生们的法眼。

    他们都是博学多才,学富五车之人,眼光实在太挑剔了。

    挑剔到连学宫里的博士们,都懒得推荐的地步。

    这许多年来,许多博士将书推入天人阁,可结果,却是直接挡了回去,这使得不少博士颜面尽失,想想看,你觉得极好的东西,天人阁却将其视为粪土,这岂不证明了自己的眼光不成吗?

    因此,越到后来,前来送书的,却是越发的稀少了,可谓是凤毛麟角。

    今日这破天荒的钟声,倒是让陈义兴来了兴趣,他下了梯子,整了整衣冠,随即便抵达了天人阁中的群贤厅。

    而在这里,天人阁诸学士早已盘膝而坐。

    能入天人阁的,无一不是大名鼎鼎的学士,其中有桃李满天下,开宗立派,冠绝天下的大儒。

    亦有曾为宰辅,一言而定天下,此后却致仕告老,斩断红尘,自此进入天人阁清修的前宰相。

    陈义兴虽是当今靖王,连太后和赵王这样的人都要敬上三分,可在这些天人阁的大儒面前,资历却并不高,因为在这里,是没有所谓爵位和官位之别的。

    陈义兴徐徐走进群贤厅,接着朝诸老行礼,众人亦纷纷回身,长揖还礼,接着,众人默然地细碎着脚步,各自回坐。

    在这里,一切都尊崇着上古时的礼仪,每一个人都是一丝不苟,大家各自落座,坐在首位上须发皆白的老者便微微一笑道:“好久不曾有文章送来了,难得。”

    此人说话的时候,所有人大气不敢出,便连陈义兴,亦是留心在听。

    若说陈义兴的身份尊贵,可在这老者面前,就显然不算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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