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尸走肉般活着,至少没什么大风大浪,也不用担心期望拉升到最高点后,随时一坠而下的不安全感。就算回到空荡荡的屋里,没有一个值得的人可以说话,但最糟也就仅止于此了。

    对黎诗雨的强烈渴望会把他推向何种结局?

    他不再是醉生梦死的游魂,却一点也不快乐。

    7/21

    刚用餐完毕,正在Shinjuku的街上写这则留言。

    不要笑我,我想我得了拉面依存症,日本的拉面真的好好吃,我几乎每天都要吃上一碗,才觉得一天是完整的。

    怎么说的豚骨汤头呢?是让人食指大动的乳白色,比牛奶糖再淡一点的颜色。填菜单时我总选最浓的口味,对惯吃清淡汤头的台湾人来说可能过咸,但对我来说,却是难得的浓部滑顺。很香的大骨味,但不腻口,我总是能喝到见底。另一个主角,面条,对食物讲究嚼感的我,会选最硬的。煮太烂的食物吃起来一点都不过瘾,毫无存在感。我想,这大概是我下颚会变宽的主原(不准偷笑)。可是,嚼感的重要性可是牵涉到我的老年生活,怎能马虎?因为,我对我的退休生活,只有两个最简单的规划,一是每天都有吃得起一碗拉面的零用钱,二是还吃得动超硬口感的面条。人生如此,夫复何求?

    夏夜的Shinjuku街头还是十分炎热,尤其刚吃完拉面,更是满头大污。站在熙来攘往的街上,让我想起同样忙乱的台北车站,来自各地的旅人在重要的交通枢纽交会,然后被列车、公交车转往下一个目的地,不曾止息。我可以清楚感受到空气之中交杂的酒气、各种品牌的香水味,或是青春的汗水之类云云,大多属于有目的的旅人。

    另外一群人,大概没有旅行目的,甚或,他们不被这城市编列在行进的目的之中。他们所拥有的,不是车票而是破旧的纸箱,沿着车站出口屋檐底下摊放,只望一夜安眠。没有目的、没有家的旅人是自由的,但自由也代表着另一种形式的放逐,你去了哪、做了什么,都不会有人期待你的消息,因为没有人把你放在心上。

    究竟身为自由的旅人好呢?还是像风筝一般凌空高飞,际遇却掌握在执线者手里?

    除了川流不息的人潮之外,离我不远的年轻街头女艺人正忘我演唱着。很可爱的女孩,皮肤白皙,一头及肩长发染成带有光泽感的亚麻绿。

    我的日文不好,她唱的歌我一个字也听不懂,但她的声音是令人舒服的,像夏日微风吹过铜铃那般,引发了我对音乐的渴望,真想好好的听一首歌啊。我想起了林慧萍小姐柔软的声音,不是女孩的嗓音与她有什么相似之处,而是突然很想念她的歌,好似在我心里有重要的连结,可惜,我忘记带耳机出门,无法听存放在手机里的音乐。

    我朝女孩走去,用很破的日文夹杂英文,询问她会不会唱中森明菜的

    「Necessary」,那是林小姐唯一收录在专辑里的翻唱日文歌曲。我很意外,女孩竟然会唱。

    虽然只是街头艺人,女孩的声音仍有足够的穿透力,我相信她未来的舞台应该不仅只闹区街头。可惜,还是无法缓解我身上没有耳机的无奈。有首诗句是这样说的:「曾经沧海难为水」。听过林小姐那样无尘且让人不知不觉间卸下防备的温柔嗓音以后,街头女孩就只是漫漫旅途中的惊鸿一瞥,转瞬而逝。

    回到「曾经沧海难为水」这句话,元稹先生用了「曾经」这个字眼,表示那沧茫无际、令他永生难忘的海已不在眼前。人往往在失去后才能体悟拥有的美好,于是美好的也总是令人心碎,形成一种极度自虐的吊诡:若要试炼谁在心中最重要,只要离去就可以得到答案。

    爱情的真正定义:不在身边,而在心里;不在心里,而在记忆。

    待会回到短租公寓以后,得好好听一首林小姐的歌。情难枕,你说如何?

    按下发送键后,黎诗雨收起手机,汇入人潮之中。

    决定到东京以后,紊乱的念头织成细密的网,紧紧包住她心头,挥之不去。

    那紧密的程度,大约等同于她口里的豚骨汤余韵,当注意力掠过口部,那醇厚的滋味总让她一再回味。即使时间过去,仍然坚持占据她的味觉系统。

    她承认,那些念头理所当然与林靖风有关,也远远背离她过去对感情一贯的坚持,她成了矛盾综合体,就像同时被天使与恶魔所扰的卡通人物,进退两难。

    「爱」或「在一起」是爱情全然不同的两种进行式。她可以毫无保留地爱着林靖风,那是她的事,无论之后他有什么际遇,与她都无直接关联,只是单方面把他放在心里,飘流四处,至少有个暖心的角色在她生命里活着;在一起则要考量太多,习惯、生活模式都得配合对方,多了她从来不懂得经营的责任。和所爱的人共有幸福温暖的家,是多少女人的梦想,但她却不认为自己有那样的能力。

    她还是自私的吧。

    站在街角,她点燃了一支凉烟。

    知道他抽烟以后,她也开始抽了,起初只是想回忆他呼出烟时的沧桑模样,但思念的频率太高,她忘不了他,因而也染上烟瘾。

    彷佛卖火柴的小女孩,烟头闪烁的橘红让她看见不切实际的幸福片段:她像个平凡的居家女人为他端上亲手做的晚餐,而他笑得犹如从来不是个飘泊的浪子。

    她不禁失笑,以致没注意到有另一个男人朝她靠近。

    「小女孩。」男人发出一声低沉的呼唤,具有磁性的音频,触动她脑部的记忆区块,聚焦在尘封的角落。

    她回头,衣着考究的中年男子站在灯下,对她露出别具深意的笑容,「我是任亦,你的大男人。」

    她无奈地笑,拍去抖落裙摆的烟灰,「可惜,那已是过去的事。」

    「对我来说,你永远都是我的小女孩。」任亦朝她走近几步,取下她手里的烟,「小女孩不应该抽烟的。」

    「首先,不要学连续剧那套。」她一脸不以为然,「而你也无法任意操控所有人,任亦先生。」

    「难得在异地重逢,你不认为该叙叙旧吗?」

    她没答话,重新点燃一支烟。在卖火柴小女孩的幻想里,眼前的男人从来没有资格闯入,她为他的打断而心烦。

    「你一个人来日本?」他拿起她的烟,抽了一口,「没人陪你?」

    「我想回屋里听音乐。」她呼出一口烟,「不聊了。」

    「还是在听那些不该是你这个年纪听的音乐?」他哼唱了几句过往她惯听的歌,「所以我才说,你应该是从文艺片年代穿越过来的女孩。」

    「如果你只是觉得我特别才喜欢我,世界上有更多想法怪异的年轻女孩。」

    「为了你,我收集了林小姐所有的唱片。」他轻握住她的手腕,「但是,你没有再回来过,我们的家。」

    「我想听什么音乐,从来不需要依赖任何人。」她拨开他的手,「我要走了。」

    被人潮淹没之前,任亦用稍高的音量问了一句陈腔滥调:「小女孩,你到底有没有爱过我?」

    她消失在喧闹的大街上。

    东京新宿街头,仍旧熙熙攘攘,甚至以数倍于台北的速度在涌动。

    夜的喧闹遮盖了她一声无意义的轻哼。

    爱过,又如何?

    他永远在追求不切实际的泡影,知道即使伸手也于事无补,而她无力让他的幻想成真,为何还要自欺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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