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为莉雰会全力支持我,但她失声痛哭,她说小嘉和瑷瑷年纪还小,不应该遭这样的罪。

    她哭着求我选择另一种治疗方式。

    我静静看着她,一个口口声声说爱我,即使没有婚姻保护,也对我不离不弃的女人,竟在我遭逢重大危难时,不愿保我一线生机?

    她的态度让我怀疑。

    是人性的劣根性,一旦出现想法,就无法停止想象力扩张,突地,那些琐碎的、再平常不过的画面,跳上我脑间。

    2016/6/8

    我没有脸去要求一个被我抛弃多年的女儿为我捐肝,对特特而言,我是个面目可憎的父亲。

    而想起蔓君,我看见自己的怯懦。

    当年无力对抗母亲的愤怒,我选择当个孝顺儿子同时,便选择当个不负责任的父亲和丈夫。

    在母亲过世后,我可以把蔓君和特特接回来的,但莉雰的泪水让我却步,而我自己也不敢面对蔓君,太多的罪恶感,无数的忏悔,数不清的抱歉……

    在别人面前光明磊落、自信自负的我,其实是个连自己的错误都不敢正视的懦夫,我痛恨那样的自己,无法面对那样的自己。

    可是我快要死了,即便害怕、怯懦,我都必须面对,因为再不做,我将会永远失去机会,我欠蔓君也欠特特一声抱歉,这辈子我欠她们太多,若有来世,我愿倾尽一生补偿。

    面对这场疾病,我不确定自己有几成胜率,若我注定要失去性命,那么在离开之前,我必须要为她们母女留下些什么。

    2016/6/9

    今天,我把育襄叫到床前。

    一个让我连想都胆怯的故事,我在育襄面前和盘托出。

    在故事里,我是个可恶的负心汉,故事说完,我盯着育襄看半天,我想知道,是不是已经在他心目中失去英雄形象?

    默安和育襄一直把我当成英雄,在他们的心目中,我是个值得崇拜的人物。

    他们是我一手栽培起来的,在我手下,他们迅速地成长茁壮,他们比我知道的任何人都更勤奋努力,也更杰出优秀,看着他们,我有身为父亲的骑傲。

    比起小嘉的冷漠,我无法不把期待的目光放在他们身上。

    我很高兴,故事听完后,育襄的反应是,「董事长放心,我会把李女士找来。」

    找来?我根本不敢奢望。

    但育襄是对的,我必须为自己的所作所为道歉。

    育襄能够找到蔓君吗?她们愿意来吗?会不会恨我、怨我,但愿永世不见?

    2016/6/27

    我无法形容自己的激动。

    蔓君来了!

    她走到我床边,没有怨恨、只有哀怜,她抚摸我的脸,说:「怎么可以生病呢?我一直以为你过得很快乐、很幸福,很好的你,应该很好地维持健康才对。」

    岁月没在她身上留下太多痕迹,她几乎没变,她还是温和得像一汪春水,理智、婉约,良善体贴。

    她坐在我床边,问:「你想知道什么吗?」

    我最想知道她过得好不好?特特好不好?

    她有问必答,详尽地告诉我这些年我没有参与的事。

    我没想到,居然还有一个女儿,蔓蔓、特特、宁宁……那是当年,我们初恋的滋味……

    蔓君问:「想不想告诉我,这些年,你过得怎样?」

    在她面前,我很难说谎,我一五一十说了,我没有结婚,但是和莉雰生下一儿一女,我告诉她小嘉和瑷瑷的脾气,告诉她这些年,我在事业上有多努力。

    我不晓得自己这么多话,一开口就是滔滔不绝。

    她耐心地听我说,直到我闭嘴。

    她问了我一句,「甘心吗?」

    「甘心什么?」

    「这么好的事业、这么好的人生,就这样结束?」

    我以为她要嘲笑我,但她却是问:「不能换肝吗?听说存活率更高。」

    蔓君居然要回台湾和女儿谈捐肝……

    那一刻,我发现自己犯了多大的错误,我何德何能让这样一个女子爱我、守护我?

    排山倒海的悔意朝我袭来,我祈求上天让我回到那个原点,让我重新回到她身边。

    2016/6/28

    只有一天,我从天堂坠入地狱。

    蔓君死了?死于车祸?是老天在跟我开玩笑吗?

    生病的人是我,为什么让蔓君死在我前头?我做错什么?

    最后一面……那竟是我和蔓君的最后一面……

    我还没有跟她忏悔,我还没有对她补偿,她怎么可以就这样死去?

    我哭了,蒙着头放声大哭,突然间觉得全世界都弃我而去……

    2016/7/7

    我明白的,特特恨我,如果不是那样的深恶痛绝,她不会到上海带走蔓君的骨灰,却不愿意见我一面,她不会为了怕被我找到,就搞失踪,她一定很恨我!

    育襄不愿意告诉我实情,但我能猜得到。

    我不怪特特,我怪自己,是我亲自把爱我、依赖我的女儿,远远推离。

    顿时,我失去……存活下来的意义。

    2016/7/13

    昨天晚上我想起特特,五岁时的特特。

    我问她,「生日礼物想要什么?」

    她先是定住,一动不动,然后跑进厕所里把自己关起来。

    每次她在厕所待太久,蔓君敲门问她做什么?她总是回答得很认真。「我在思考。」五岁孩子会「思考」?

    那个时候我刚下班,蔓君告诉我这件事,我笑得直不起腰。

    我抱起特特,说:「以后要『思考』,就到爸爸的怀里来?」

    她很认真地想了老半天,认真回答,「不行。」她一直是个非常认真、较真的孩子。

    「为什么不行?」

    「因为我爱爸爸。」

    这个回答没有逻辑,但蔓君听懂了,她说:「特特那么爱你,让你抱着,满脑子想的都是你,怎么『思考』?」

    很有道理,她们母女总是心意相通。

    特特在关进厕所半个小时之后,给了我答案,她说:「我要一屋子的气球。」

    那个时候我们很穷,蔓君舍不得花钱买一堆花俏的氢气球把家里摆满。

    我跑去大卖场,买了一包气球和打气筒,花两个小时,灌几百个气球塞进特特的房间。我永远忘不了,隔天清晨特特醒来,她尖叫着、大笑着,不停地拨弄身边的气球,她说:「我是公主了!」

    特特,你是我永远的公主,我本该是守护你一世的骑士,但是……对不起,我背弃你了信任。

    恨我,是你的权力……

    日记一篇接一篇,看得蒋默安和章育襄面面相觑,答案出炉,这就是江莉雰母子最大的秘密。

    「董事长没让你调査江莉雰的事?」

    「没有,也许是不想让我沾手。」

    没猜错的话,这份调査不是刘秘书就是江律师做的。

    「也或许是由你来做太明显。」

    董事长对他们的看重,江莉雰虽然在两人面前表现得从容,可私底下却抱怨过几次,她怨董事长宁可栽培别人,却不栽培自己的儿子。

    董事长骂她妇人之仁,他是在为杨嘉培养左右手。

    但君弱臣强,他们始终是江莉雰心中的刺,这件事他们心知肚明,却是谁也没挑明说。

    两人看看彼此,半晌,章育襄叹道:「我曾经想过,董事长一走,我就离开。」

    点头,蒋默安也想过,只是有些不甘心,他已经把公司的未来蓝图画出来,他也做好计划把菓团带上国际舞台。

    「遗嘱会由江律师宣布,在那之前,我会秘密飞回台湾,继续寻找杨宁。」

    蒋默安明白,江律师和自己一样将要成为炮灰,董事长企图让章育襄抽身,安全地将杨宁找出来。

    「至于公司这边……」章育襄说。

    「我知道。」蒋默安将面对许多的流言蜚语和阻力,看不惯他的、嫉妒他的,媒体结合网路、舆论压力,都是他必须扛的,他会面临一段相当辛苦的日子。「我不会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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