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历的年底到底最像年底,不独是那些细鬼儿盼着过年的时候能好好地玩玩,全大队的人都盼着新年春节早点儿到,好热热闹闹地玩几天,吃几天。手痒的,在过年的这些日子里打几圈扑克,甚至玩几圈麻将,都不算过分。蒲塘里人还有另一个想头,就是盼着看大戏。剑心公社这么大,几十个大队,都晓得蒲塘里的戏拿得出手,捧得上台盘,个个都要看。蒲塘里不搞文娱活动,大家就觉得没劲了。

    这一来,蒲塘里停了两年的文娱活动,终于还是搞起来了。

    这是上面让搞的。上面,也就是公社。怎么能不搞呢?**思想宣传这块阵地,是不能丢的。新上任的党?支?部书记方国强,在全体党员会议上,在蒲塘里的全体社员大会上,一再强调这一点,要搞,方德麟要脱出来,专门搞。现在民兵预备役反正也喊得没得过去响了,国内外的革?命形势朝着有利于我们社会主义祖国的方向好转,再说,真要是有什么情况发生了,我们这里也不是东海前哨。搞!

    话是这么说,个个心里有数得很,不是说给社员们听的,是说给金学民听的。你老支?书别见怪,唱戏的事,得弄起来,总不能因为个草兰子,蒲塘里这么大的事就停下来从此不弄。

    但这年搞文娱活动,排练的时间就短了些。从元旦这一天国强接手支?书起,到春节过年,满打满算也不过四十天的样子。这四十天中,要排出几台大节目出来,确实有点难度。可是国强仍然要求方德麟抓紧时间,争取排出一台大戏。按照国强的意思。想排新出来的革?命现代京剧《杜鹃山》,可是方德麟认为有难度,时间紧,演员又荒了这么多年,唱段还不太熟悉。不如赶一个《沙家浜》出来,动作难度不大。不像《智取威虎山》那么有难度。最后,也就依了德麟的,这一年,把老剧目《沙家浜》拿出来再排一次。

    排练节目是在大桥东面的明堂家里。明堂这家房子是蒲塘里的另一个大地主姜森家的房产,明堂原来是姜森家的长工,姜森打倒后,明堂就占下了他的房子。蒲塘里人晓得,明堂实在伤心,爸爸妈妈都是死在姜森家里的。明堂小时候替姜森倒夜壶,大一点就替姜森扛长活。是个苦人儿。蒲塘里人通情达理,打倒姜森后,这偌大的房子就归了姜明堂。有了这房子,姜明堂才终于娶上老婆。可是,不晓得什么原因,明堂的婆娘红筛子老是不解怀,始终没有替明堂怀生一儿半子。明堂只好到刁三九的那个庄子。就是港南庄,抱了一个亲戚家的孩子来解膝下之荒。偌大的房子只有三个人住。明堂也就非常好说话,门楼借给剃头匠老连理开了剃头店,堂屋到了春节排练节目时,就让给大队排节目,有时候,民兵碰头也在这里。抓到什么坏分子也到这里来审问或者吊起来打。大队部那里,民兵们倒去得少。老支?书金学民什么事都想问,抓个什么人,他要问,说是弄清楚了再打。不要瞎打。要是碰头,他遇到了,脸色有时候丢下来,说民兵们瞎闹。民兵们感到非常无趣。所以很多事情,倒是既不让金学民晓得,也不让方德麟晓得。两个老干部,跟年轻人说不拢,所以,一般情况下,倒都是跟着国强。国强吩咐做什么事,这帮民兵跑得比兔子还要快。

    排练节目放在明堂的家里,有两层考虑。如果放在大队部,大队部离草兰子家近,怕草兰子惹事事小,怕草兰子见到心不舒服想不开是真。如果又闹出什么事来,跟老支?书还真不好交代。还有,老连理在明堂那里开剃头店,这排练的事要就着他才行。老连理是文场里的主胡,蒲塘里拉二胡拉得最好的就是老连理了。接下来的数得上的就是那个夏应泉。可是夏应泉要上场子,演刁得一,这二胡子就只有老连理人一个顶着了。老连理那把京胡,实在了不得了,就是夏应泉,也不会摸京胡。夏应泉、方跃进和老连理的三儿子姜德贤,也就只会几个老淮调,什么《老拉》《下河调》《大补缸》《小补缸》的翻来覆去地拉拉,最多再加上个《紫竹调》和一个老歌子《民国二十年上大水荒》,都是些蒲塘里的老一代传下来的。现在,弄两个新词,配上些老调,唱唱**思想,搞搞社会主义宣传,倒也非常好。唯独不敢拉的是两个调子:《小白菜》和《手扶栏杆》。听说是黄调调儿,没得哪个敢明目张胆地拉。只有方德麟,有时候,会在家里偷偷地拉几下,告诉方跃进,这《小白菜》是说的杨乃武与小白菜的事,唱的是小媳妇的凄苦,这《手扶栏干》,就更黄了。但怎么个黄法,方德麟不说,不管方跃进怎么问,方德麟就是不讲。

    草兰子终于还是摸到了明堂家,一看在排练《沙家浜》,呆了,随即便坐到地上哭起来了,接着开始骂人,你们怎得咯这么缺德的,排戏了,也不喊我也不喊建华。这哪一年郭建光不是建华演,阿庆嫂不是我来装?你个海宏,八反的喉咙也能把朝霞映在阳澄湖上唱上去。这事情要等建华来。你唱不上去的。就是唱得上去,你能像顾建华那样,唱到你待同志亲如一家时,把个眉毛挑起来手上动作做起来头还要点起来吗?弄不起来的,弄不像的。你歇歇好多少。还有你个凤英,哪一天听到你唱过枪声报警芦苇荡。你那嗓子,也就跟个破锣差不多,让你唱胡传魁差不多,你还敢唱阿庆嫂。你胆子也真大!说着从地上爬起来,指着凤英说,你听听我唱的。说着又对愣在一旁的德麟说,你也听听,你个老德麟,还把五四藏起来。藏起来我就不是他的人了?你也听听,你安排夏凤英上台,你个老不死的。别想我过了门你就想爬灰。本来还可以商量的,现在没得的事儿了,老不死的,敢爬灰。就把你那个东西掐掉,然后拿把卢素素看。

    说着,草兰子竟然笑了起来,一脸的幸福。德麟早别过头走到了一张办公桌子后面,翻看剧本了。

    草兰子说完了就开始唱:

    草兰子唱的是《引诱敌人来打枪》。她先扬起喉咙,来了段西皮散板

    刁德一,贼流氓,

    毒如蛇蝎狠如狼,

    安下了钩丝布下网。

    只恐亲人难提防。

    渔船若是一举桨,

    顷刻之间要起祸殃。

    乡亲们若是来抵抗,

    定要流血把命伤。

    恨不能生双翅飞进芦荡,

    急得我浑身冒火无主张。

    唱到这里,草兰子没有忘了一句小三的独白:不去?不去我就要开枪了!

    草兰子又接下来一句旁白:开枪?接着开始唱西皮流水段子:

    若是镇里枪声响,

    枪声报警芦苇荡,

    亲人们定知镇上有情况,

    芦苇深处把身藏。

    要沉着。莫慌张,

    风声鹤唳。引诱敌人来打枪!

    草兰子唱得有板有眼,一句唱词都没有错。一边唱还一边做着动作。

    屋子里的人都静静地看着草兰子唱戏。德麟有时候也偶尔从书上抬起头来看向草兰子。

    草兰子唱得非常好。是的,唱得非常好。如果不是因为疯疯傻傻的,她应该是一个非常优秀的演员,是一个人见人爱的丫头子。

    德麟一想到草兰子是因为自己的儿子才变成这样的,便重重地叹了口气。

    草兰子唱完后。用力拍拍凤英的肩膀,说,凤英姐姐,做铁姑娘挑担挖沟,我比不过你。这唱京戏。我还能被你拉下来?做你个大头梦吧!明天你要是还来,我就不客气了,你那癞巴喉咙,也唱阿庆嫂?你要是再唱下去,洪雪飞还不是气得上吊?还有你个海宏,你倒唱起郭建光来了?我们比一段,看看你那破嗓子能不能拗上去。

    拗上去,蒲塘里人就是嗓子能拉得起来,把歌子唱上去的意思。唱不上去的人,就是拗不上去了。一拗不上去,只能用低八度唱,那就没得意思了。一低下八度,还有哪个不能唱呢?

    草兰子又来了一段郭建光唢呐西皮导板的唱腔:

    要学那泰山顶上一青松,

    挺然屹立傲苍穹。

    八千里风暴吹不倒,

    九千个雷霆也难轰。

    烈日喷炎晒不死,

    严寒冰雪郁郁葱葱。

    那青松逢灾受难,经磨历劫,

    伤痕累累,瘢迹重重,

    更显得枝如铁,干如铜,

    蓬勃旺盛,倔强峥嵘。

    崇高品德人称颂,

    俺十八个伤病员,

    要成为十八棵青松!

    草兰子到底不是男声,其实最后也没有拗上去。一屋子的人看着草兰子认真往上拗的样子,想抿起嘴笑,可是又不敢,晓得草兰子头脑不做主了,要是笑出什么事来,又不晓得会什呢样子。没想到草兰子晓得自己没有拗上去,便笑着说,海宏啊,你看看,连我也拗不上去,你个海宏哪里能唱得上去?

    一屋子的人都停了下来,拿眼睛看着草兰子,一会儿又看看德麟。德麟是一点儿主意也没得了。想拦住草兰子,哪个晓得拦得住拦不住?万一扯扯拉拉地,把个草兰子弄得毛起来,又不晓得怎么收场。不拦吧,这草兰子不晓得要唱到什呢时候说到什呢时候。

    正在为难的时候,马红英和王巧英来了。马红英一个劲儿对德麟说对不起,随后跟王巧英就去拉草兰子走。

    草兰子哪里肯听她们的,她对王巧英说,你个王巧英,才真好玩哩!当初不是你说这里唱戏排戏了,我这才来的。你现在又要拉我走。你这为的是哪一出?

    站在一旁德麟和演员们,听了一阵子,晓得了,是王巧英多嘴了,她不但告诉草兰子这里排戏,还跟草兰子开了个玩笑,那边开锣唱大戏了,你怎得咯不去的?阿庆嫂等你演哩!

    德麟就有点不高兴,对王巧英说,王巧英啊,你这就不好了,你跟个草兰子开什么玩笑不能开偏要开这样的玩笑?你又不是不晓得情况。

    这个德麟,本来说你跟个疯子开个什么玩笑的,话到嘴边又缩了回头,这话马红英听得肯定是不开心的。再说,草兰子这情况,是因为五四的原因。他还能再用这样的话说人?

    王巧英连忙递烟给德麟打招呼,我嘴作淡,没遮拦,你原谅。我哪里晓得她就往这边跑?说着又与马红英拉草兰子走。还好,这次,草兰子听了她们的,走了。临出门的时候,她回过头来对德麟说,德麟叔叔,你要用人,就得用个有用的。那样的话,草兰子也心服口服。老东西,用人偏心,不得好死!你要晓得,到了唱大戏那一天,唱砸了,有人找你算帐。

    你瞧瞧,草兰子一点疯相样子也没有,说的话全在谱儿上。

    第二天,草兰子又来了。第一天的把戏,又搬上来重新闹了一番。把个海宏与凤英搞得一点意趣也没有了。想要跟草兰子红脸,这话传出去,好说不好听的。你一个好好的人,跟这个疯疯傻傻的草兰子闹的什呢事?不红脸吧,这戏怎么唱下去呢?

    这一来,德麟没得办法了,只得报告国强,让国强拿个章程。

    国强也没得法子。这事情怎么处理?不好处理。你跟个疯子能说什呢?遇到这种事情,只有让。再说,这疯子不是铁根儿,是草兰子。如果是铁根儿,跟他大声吼几句,铁根儿就会像条饿狗一样眼睛里全是无奈与伤心地跑开去,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

    还是德麟最后想出了法子,这样,德麟清清嗓子,对演员们说,大家回去,我们不定期集中,让草兰了把握不到我们的规律。我们这些天各自在家里,先背台词,下次集中的时候,我们把熟悉了的台词拿出来对,最好能先唱起来。然后,我们再说。给大家三天时间。差不多了吧?

    大家一齐叫好,说差不多差不多。

    三天之后,我们集中,集中的时候要统一时间,不要让草兰子晓得。来了后,我们把老连理剃头店后面的门关紧了,让老连理堵住所有的闲人。本来排戏就是不应该让闲杂人等进来的。就这样吧!(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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